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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唐贞元中,有张生者,性温茂,美风容,内秉坚孤,非礼不可入。
2、或朋従游宴,扰杂其间,他人皆汹汹拳拳,若将不及;张生容顺而已,终不能乱。
3、以是年二十三,未尝近女色。
4、知者诘之,谢而言曰:登徒子非好色者,是有凶行。
5、余真好色者,而适不我值。
6、何以言之?大凡物之尤者,未尝不留连于心,是知其非忘情者也。
7、诘者识之。
8、无几何,张生游于蒲,蒲之东十余里,有僧舍曰普救寺,张生寓焉。
9、适有崔氏孀妇,将归长安,路出于蒲,亦止兹寺。
10、崔氏妇,郑女也;张出于郑,绪其亲,乃异派之従母。
11、是岁,浑瑊薨于蒲,有中人丁文雅,不善于军,军人因丧而扰,大掠蒲人。
12、崔物穗氏之家,财产甚厚,多奴仆,旅寓惶骇,不知所托。
13、先是张与蒲将之党有善,请吏护之,遂不及于难。
14、十余日,廉使杜确将天子命以总戎节,令于军,军由是戢。
15、郑厚张之德甚,因饰馔以命张,中堂宴之。
16、复谓张曰:姨之孤嫠未亡,提携幼稚,不幸属师徒大溃,实不保其身,弱子幼女,犹君之生,岂可比常恩哉?今俾以仁兄礼奉见,冀所以报恩也。
17、命其子,曰欢郎,可十余岁,容甚温美。
18、次命女:出拜尔兄,尔兄活尔。
19、久之辞疾,郑怒曰:张兄保尔之命,不然,尔且掳矣,能复远嫌乎?久之乃至,常服睟容,不加新饰。
20、垂鬟接黛,双脸销红而已,颜色艳异,光辉动人。
21、张惊为之礼,因坐郑旁。
22、以郑之抑而见也,凝睇怨绝,若不胜其体者。
23、问其年纪,郑曰:今天子甲子岁之七月,终于贞元庚辰,生年十七矣。
24、张生稍以词导之,不对,终席而罢。
25、张自是惑之,愿致其情,无由得也。
26、崔之婢曰红娘,生私为之礼者数四,乘间遂道其衷。
27、婢果惊沮,腆然而奔,张生悔之。
28、翼日,婢复至,张生乃羞而谢之,不复云所求矣。
29、婢因谓张曰:郎之言,所不敢言,亦不敢泄。
30、然而崔之姻族,君所详也,何不因其德而求娶焉?张曰:余始自孩提,性不苟合。
31、或时纨绮间居,曾莫流盼。
32、不为当年,终有所蔽。
33、昨日一席间,几不自持。
34、数日来,行忘止,食忘饱,恐不能逾旦暮。
35、若因媒氏而娶,纳采问名,则三数月间,索我于枯鱼之肆矣。
36、尔其谓我何?婢曰:崔之贞慎自保,虽所尊不可以非语犯之,下人之谋,固难入矣。
37、然而善属文,往往沈吟章句,怨慕者久之。
38、君试为喻情诗以乱之,不然则无由也。
39、张大喜,立缀春词二首以授之。
40、是夕,红娘复至,持彩笺以授张曰:崔所命也。
41、题其篇曰《明月三五夜》,其词曰: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
42、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
43、张亦微喻其旨,是夕,岁二月旬有四日矣。
44、崔之东有杏花一株,攀援可逾。
45、既望之夕,张因梯其树而逾焉,达于西罩唤卜厢,则户半开矣。
46、红娘寝于床,生因惊之。
47、红娘骇曰:郎何以至?张因绐之曰:崔氏之笺召我也,尔为我告之。
48、无几,红娘复来,连曰:至矣!至矣!张生且喜且骇,必谓获济。
49、及崔至,则端服严容,大数张曰:兄之恩,活我之家,厚矣。
50、是以慈母以弱子幼女见托。
51、奈何因不令之婢,致淫逸之词,始以护人之乱为义,而终掠乱以求之,是以乱易乱,其去几何?诚欲寝其词,则保人之奸,不义;明之于母,则背人之惠,不祥;将寄与婢仆,又惧不得发其真诚。
52、是用托短章,愿自陈启,犹惧兄之见难,是用鄙靡之词,以求其必至。
53、非礼之动,能不愧心,特愿以礼自持,无及于乱。
54、言毕,翻然而逝。
55、张自失者久之,复逾而出,于是绝链脊望。
56、数夕,张生临轩独寝,忽有人觉之。
57、惊骇而起,则红娘敛衾携枕而至。
58、抚张曰:至矣!至矣!睡何为哉?并枕重衾而去。
59、张生拭目危坐久之,犹疑梦寐,然而修谨以俟。
60、俄而红娘捧崔氏而至,至则娇羞融冶,力不能运支体,曩时端庄,不复同矣。
61、是夕旬有八日也,斜月晶莹,幽辉半床。
62、张生飘飘然,且疑神仙之徒,不谓従人间至矣。
63、有顷,寺钟鸣,天将晓,红娘促去。
64、崔氏娇啼宛转,红娘又捧之而去,终夕无一言。
65、张生辨色而兴,自疑曰:岂其梦邪?及明,睹妆在臂,香在衣,泪光荧荧然,犹莹于茵席而已。
66、是后又十余日,杳不复知。
67、张生赋《会真诗》三十韵,未毕,而红娘适至。
68、因授之,以贻崔氏。
69、自是复容之,朝隐而出,暮隐而入,同安于曩所谓西厢者,几一月矣。
70、张生常诘郑氏之情,则曰:我不可奈何矣,因欲就成之。
71、无何,张生将之长安,先以情喻之。
72、崔氏宛无难词,然而愁怨之容动人矣。
73、将行之再夕,不可复见,而张生遂西下。
74、数月,复游于蒲,会于崔氏者又累月。
75、崔氏甚工刀札,善属文,求索再三,终不可见。
76、往往张生自以文挑,亦不甚睹览。
77、大略崔之出人者,艺必穷极,而貌若不知;言则敏辩,而寡于酬对。
78、待张之意甚厚,然未尝以词继之。
79、时愁艳幽邃,恒若不识;喜愠之容,亦罕形见。
80、异时独夜操琴,愁弄凄恻,张窃听之,求之,则终不复鼓矣。
81、以是愈惑之。
82、张生俄以文调及期,又当西去。
83、当去之夕,不复自言其情,愁叹于崔氏之侧。
84、崔已阴知将诀矣,恭貌怡声,徐谓张曰:始乱之,终弃之,固其宜矣,愚不敢恨。
85、必也君乱之,君终之,君之惠也;则殁身之誓,其有终矣,又何必深感于此行?然而君既不怿,无以奉宁。
86、君常谓我善鼓琴,向时羞颜,所不能及。
87、今且往矣,既君此诚。
88、因命拂琴,鼓《霓裳羽衣序》,不数声,哀音怨乱,不复知其是曲也。
89、左右皆唏嘘,张亦遽止之。
90、投琴,泣下流连,趋归郑所,遂不复至。
91、明旦而张行。
92、明 年,文战不胜,张遂止于京,因贻书于崔,以广其意。
93、崔氏缄报之词,粗载于此。
94、曰:捧览来问,抚爱过深,儿女之情,悲喜交集。
95、兼惠花胜一合,口脂五寸,致耀首膏唇之饰。
96、虽荷殊恩,谁复为容?睹物增怀,但积悲叹耳。
97、伏承使于京中就业,进修之道,固在便安。
98、但恨僻陋之人,永以遐弃,命也如此,知复何言?自去秋已来,常忽忽如有所失,于喧哗之下,或勉为语笑,闲宵自处,无不泪零。
99、乃至梦寝之间,亦多感咽。
100、离忧之思,绸缪缱绻,暂若寻常;幽会未终,惊魂已断。
101、虽半衾如暖,而思之甚遥。
102、一昨拜辞,倏逾旧岁。
103、长安行乐之地,触绪牵情,何幸不忘幽微,眷念无斁。
104、鄙薄之志,无以奉酬。
105、至于终始之盟,则固不忒。
106、鄙昔中表相因,或同宴处,婢仆见诱,遂致私诚。
107、儿女之心,不能自固。
108、君子有援琴之挑,鄙人无投梭之拒。
109、及荐寝席,义盛意深,愚陋之情,永谓终托。
110、岂期既见君子,而不能定情,致有自献之羞,不复明侍巾帻。
111、没身永恨,含叹何言?倘仁人用心,俯遂幽眇;虽死之日,犹生之年。
112、如或达士略情,舍小従大,以先配为丑行,以要盟为可欺。
113、则当骨化形销,丹诚不泯;因风委露,犹托清尘。
114、存没之诚,言尽于此;临纸呜咽,情不能申。
115、千万珍重!珍重千万!玉环一枚,是儿婴年所弄,寄充君子下体所佩。
116、玉取其坚润不渝,环取其终始不绝。
117、兼乱丝一絇,文竹茶碾子一枚。
118、此数物不足见珍,意者欲君子如玉之真,弊志如环不解,泪痕在竹,愁绪萦丝,因物达情,永以为好耳。
119、心迩身遐,拜会无期,幽愤所钟,千里神合。
120、千万珍重!春风多厉,强饭为嘉。
121、慎言自保,无以鄙为深念。
122、张生发其书于所知,由是时人多闻之。
123、所善杨巨源好属词,因为赋《崔娘诗》一绝云:清润潘郎玉不如,中庭蕙草雪销初。
124、风流才子多春思,肠断萧娘一纸书。
125、河南元稹,亦续生《会真诗》三十韵。
126、诗曰:微月透帘栊,萤光度碧空。
127、遥天初缥缈,低树渐葱胧。
128、龙吹过庭竹,鸾歌拂井桐。
129、罗绡垂薄雾,环佩响轻风。
130、绛节随金母,云心捧玉童。
131、更深人悄悄,晨会雨蒙蒙。
132、珠莹光文履,花明隐绣龙。
133、瑶钗行彩凤,罗帔掩丹虹。
134、言自瑶华浦,将朝碧玉宫。
135、因游洛城北,偶向宋家东。
136、戏调初微拒,柔情已暗通。
137、低鬟蝉影动,回步玉尘蒙。
138、转面流花雪,登床抱绮丛。
139、鸳鸯交颈舞,翡翠合欢笼。
140、眉黛羞偏聚,唇朱暖更融。
141、气清兰蕊馥,肤润玉肌丰。
142、无力佣移腕,多娇爱敛躬。
143、汗流珠点点,发乱绿葱葱。
144、方喜千年会,俄闻五夜穷。
145、留连时有恨,缱绻意难终。
146、慢脸含愁态,芳词誓素衷。
147、赠环明运合,留结表心同。
148、啼粉流宵镜,残灯远暗虫。
149、华光犹苒苒,旭日渐瞳瞳。
150、乘鹜还归洛,吹箫亦上嵩。
151、衣香犹染麝,枕腻尚残红。
152、幂幂临塘草,飘飘思渚蓬。
153、素琴鸣怨鹤,清汉望归鸿。
154、海阔诚难渡,天高不易冲。
155、行云无处所,萧史在楼中。
156、张之友闻之者,莫不耸异之,然而张志亦绝矣。
157、稹特与张厚,因徵其词。
158、张曰:大凡天之所命尤物也,不妖其身,必妖于人。
159、使崔氏子遇合富贵,乘宠娇,不为云,不为雨,为蛟为螭,吾不知其所变化矣。
160、昔殷之辛,周之幽,据百万之国,其势甚厚。
161、然而一女子败之,溃其众,屠其身,至今为天下僇笑。
162、予之德不足以胜妖孽,是用忍情。
163、于时坐者皆为深叹。
164、后岁余,崔已委身于人,张亦有所娶。
165、适经所居,乃因其夫言于崔,求以外兄见。
166、夫语之,而崔终不为出。
167、张怨念之诚,动于颜色,崔知之,潜赋一章词曰:自従消瘦减容光,万转千回懒下床。
168、不为旁人羞不起,为郎憔悴却羞郎。
169、竟不之见。
170、后数日,张生将行,又赋一章以谢绝云:弃置今何道,当时且自亲。
171、还将旧时意,怜取眼前人。
172、自是绝不复知矣。
173、时人多许张为善补过者。
174、予常于朋会之中,往往及此意者,夫使知者不为,为之者不惑。
175、贞元岁九月,执事李公垂,宿于予靖安里第,语及于是。
176、公垂卓然称异,遂为《莺莺歌》以传之。
177、崔氏小名莺莺,公垂以命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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