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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地鸡毛电视剧完整张译版,一地鸡毛之新兵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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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地鸡毛电视剧完整张译版

到新兵连第一顿饭,吃羊排骨。肉看上去倒挺红,就是连连扯扯,有的还露着青筋。这一连兵全是从河南延津拉来的,农村人,肚里不存啥油水,大家都说这肉炖得好吃。“这部队的肉就是炖得有味儿。”但大家又觉得现在身份不同往常了,不能显得太下作,又都露出不大在乎的样子,人人不把肉吃完,人人盘底还剩下两块骨头。全屋的人,就排长把肉吃完了。排长叫宋常,二十七八岁,把我们从家乡领到这远离家乡的地方。排长吃完肉,背着手在屋里转了一圈,看了看各人的盘底,问:“大家吃饱没有?”

大家异口同声地答:“吃饱了排长!”

“吃饱了整理内务吧!”

“整理内务”,就是子。这房子里,除了排长挨窗户搭一个铺板,我们班里十几个人全一个挨一个睡地铺。这时我的一个同村、也是同学,小名叫“老肥”的,便要抢暖气包,说:“我这人爱害冷,还是挨着这玩意儿合适!”

其他几个外村的,便撅嘴不高兴:“你爱害冷,谁不爱害冷?”

这时排长正在床板上翻自己的脏衣服(路途上换下的),不翻了,当头一声断喝:“李胜儿!”

“李胜儿”是“老肥”的学名,我们在火车上已经学会了立正,“老肥”赶忙把手贴到裤缝上答:

“到!”

“睡到门口去!”

“老肥”撅嘴不高兴:“我不睡门口,门口有风。”

“有风你就你不睡谁睡?谁睡合适?你指一个!”

“老肥”指不出谁睡合适,因为指谁得罪谁。

排长说:“你指不出,就是你睡合适。你表个态,你睡合适不合适?”

这时“老肥”的眼圈红了,说:“合适。”

排长说:“既然你自己说合适,那你就睡吧。”

排长走后,“老肥”边在门口摊铺盖卷,边埋怨大家:“你们都不是好人。咱们是老乡,你们怎么当着排长的面挤兑我?”

大家说:“是你要抢暖气包,谁挤兑你了?”

下午,以班为单位,一块儿出去熟悉环境。这时“老肥”找到我,眼圈红了:“班副,我看我完了。”

我说:“说完?”

他说:“看来排长对我印象极差。”

走在旁边的白面书生王滴插言:“谁让你尿排长一裤了?”

这是在闷子车上的事。我们从家乡到部队来,坐的是闷子车。车上没有尿罐,撒尿得把车门打开一条缝,对着外边直接滋。“老肥”有个毛病,行动中撒不出尿,车“哐哩”“哐当”的,他站在车门口半小时,没撒出一滴尿。别人还等着撒,便说:

“你没有尿,占住门口干什么?”

“老肥”说:“怎么没尿?尿泡都憋得疼,就是这车老走,一滴也撒不出来。”

这时排长见车门口聚成一蛋人,便吆喝大家回去,又拉“老肥”:“尿不出就是没尿,谁知“老肥”一转身,对着车里倒撒了出来,一下没收住闸,尿了排长一裤。把排长急得直蹦跳:

“好,好,李胜儿,我算认识你了!”

王滴的话说中了“老肥”的心病。“老肥”的眼圈更红了。

我安慰“老肥”:“你不要太在心,尿一裤不说明什么。”

“老肥”又悄悄对我说:“王滴最会巴结排长了,中午我见他给排长洗衣服。”

我说:“行了行了,谁不让你洗了?”

正说着,眼前走过一队蒙族人。长袍短褂的,骑着马,大衣领上厚厚的一层人油。河南哪里见过这个?大家不再说话,立在那里看。

突然王滴问:“怎么不见女的?”

一个叫原“元首”的,用手指着说:“怎么没有女的?那不是,勒红头巾的那个!”

果然,一个人勒着红头巾,是个女的。只是长得太难看了,脸晒得黑红。

这时王滴说:“我明白了,边疆地带,能有这样女的,也算不错了。”接着正了正自己的军帽。

蒙族人过去,又看四周。四周是茫茫一片戈壁。王滴指着地上一个挨一个的小石子,告诉大家,所谓戈壁,原始社会便是大海,不然怎么一个挨一个的小石子?不然怎么到现在还寸草不生?

“老肥”不满意了:“怎么寸草不生?看那不是树木,还有一条河。”

大家顺着“老肥”的手指看,果然,远处有一簇黑森森的树棵子,旁边还有一条河。它的上方,升腾着在空气中颤动。

可离开那簇树棵子,别的地方就没有什么了。

于是大家说:“别管大海不大海,反正这地方够荒凉的!”

王滴说:“排长带兵时,还说在兰州呢,谁知离兰州还有一千多!”

“老肥”说:“那你还给排长洗衣服!”

王滴马上面红耳赤:“谁给排长洗衣服了?”

两个人戗到一起,便想打架。我把他们拉开。这时班长站在营房喊我们,让我们回去开班务会。

班长叫刘均,是个老兵,负责我们的军事训练。班务会就在宿舍开,大家各自坐在自己的铺头上。班长讲了一通话,要大家尊敬首长,团结同志,遵守纪律,苦练杀敌本领。接着又对评,说大家太浪费了,羊肉排骨还不吃完,每人剩下两块,倒到了泔水桶里;以后不要这样,打到盘里的菜就要吃完,吃不完就不要打那么多。大家听了,都挺委屈,原是为了面子舍不得吃完,谁知班长又批评浪费。于是到了晚饭,大家不再客气,都开始放开肚皮吃。盘底的菜根儿,都舔得干干净净。“元首”一下吃了八个大蒸馍杠子。似乎谁吃得多,谁就是不浪费似的。

这时“老肥”又出了洋相。下午的菜是猪肉炖白菜。肉瘦的不多,全是白汪汪的大肥肉片子,在上边漂。但和家里比,这仍然不错了。大家都把菜吃完了,惟独排长没有吃完,还剩半盘子,在那里一个馍星一个馍星往嘴里送。“老肥”看到排长老不吃菜,便以为排长是舍不得吃,也是将功补过的意思,将自己舍不得吃半盘子菜,一下倾到排长盘子里,说:

“排长,吃吧!”

但他哪里知道,排长不吃这菜,是嫌这大肥肉片子不好吃,突然闯来“老肥”,把吃剩的脏菜倾到自己盘子里,直气得浑身乱颤,用手指着“老肥”:

“你,你干什么你!”

接着将盘子摔到地上。稀烂的菜叶子,溅了一地。

晚上睡觉,“老肥”情绪坏极了。嘴里唉声叹气,在门口翻身。我睡醒一觉,还见他双手抱着头,在那里打滚。我出去解手,他也趿拉着鞋跟出来。到了厕所,带着哭腔向我摊手:

“班副,我可是一片好心啊!”

我说:“好心不好心,又让人家戗了一顿。”

他说:“我只恼王滴他们。排长急我时,他们都偷偷捂着嘴笑……”

我说:“自己干了掉底儿事,还能挡住人家笑?”

接着又安慰他两句,劝他早点睡觉。他说:“班副,你得和我谈谈心。”

我说:“看都什么时候了,还谈心。快点睡吧,明天就要开始训练了。”

他叹了一口气,和我回去睡觉。这时月牙已经偏西,只有两个站岗的哨兵,在远处月光下游动。

军事训练开始了。以班为单位,列成一队练操:齐步走,正步走,跑步走。还练卧倒和匍匐前进:身子一扑倒在地上,不准用脚蹬,要用两只胳膊拖着身子往前爬……

白天累了一天,夜里也不得安宁,练紧急得正香,“嘟嘟”一阵哨响,紧急集合!不准开灯,要你十分钟时间穿得衣帽整齐,背着背包、提着长枪跑到操场上。大家不怕白天训练,就怕晚上集合。十分钟的黑暗时间,屋里吵成一锅粥,不是你拿了我的袜子,就是我穿错了你的裤子,哪里出得去?但连长、指导员已经挎着手枪站在操场上,检查人数,看哪班是最后一个。然后严肃地说:几公里处几公里处有特务,限二十分钟赶到。你就拖着长枪、撒丫子跑吧。跑一圈回来,累得通身流汗,气喘吁吁,这时连长、指导员又站在操场等你,检查各人的背包散形没有,衣裳穿错没有。

各班都有出洋相的。我们班出洋相最多的是“老肥”和“元首”。“元首”长得瘦瘦的,平时一脸严肃,不爱说话,爱心里做事,可做事竟不利落。他将左右脚穿反,左鞋穿到右脚上,右鞋穿到左脚上。连长让他出列,在队伍前走一个来回,他鞋成外八字,走来走去,像只瘸腿的病鸭。大家都笑了。散队回宿舍,白面书生王滴说:

“其实连长不该批评‘元首’,紧急集合抓特务,反穿鞋有好处,脚印不宜辨认。”

大家看着“元首”,又笑了。“元首”的两只鞋还没换过来,闷头坐在铺头,也不说话,只是狠狠剜了王滴一眼。

“老肥”出洋相,是爱把裤子穿反,大口朝后,露着屁股。连长不好让他出列展览,只是说有人把裤子都穿反了,“还没抓特务,自己先把裤子穿反!”散队后,“老肥”揪住屁股后边的开口,情绪十分沮丧。似乎特务没抓到,全是因为他的裤子。

夜里不但紧急集站岗。两人一班,一班一个小时,往下传着一个马蹄表。十七八岁的孩子,在家里还是睡打麦场的年龄,现在白天训练一天,哪时会不困?困不说,还饿。晚饭明明吃饱了,吃了好几个蒸馍杠子,晚上一站岗就饿。饿不说,还冷。这戈壁滩的三九天真不一般,零下十几度、二十几度。轮到我站岗,最向往的地方,是连队的锅炉房。烧锅炉的老兵叫李上进。他和其他老兵不一样,他不欺负新兵,见了我还叫“八班副”,慢慢混得挺知心。他烧锅炉有夜班饭,即七八个包子,自己在炉皮上烤一烤。我每次去,他都匀给我两个,然后坐在烧火的条凳上,踢蹬着双腿,眯着眼看我大口大口吃。他那包子也确实烤得好,焦黄喷香的,吃了还想吃。可惜不能太抢人家的夜班饭,只好抹着嘴说,“吃饱了,吃饱了”,将又递过来的包子推回去。他爱笑,笑得挺憨厚。第一次见面,就问我:

“写入党申请书了吗?”

我摇摇头,说:“刚到部队,就写?”

他拍了一下大腿,似乎比我还着急,挥着手说:“赶快写,赶快写,回去就写!像我,就因为申请书交得晚,现在当了三年兵,还没入上!”

可等我背地里打听别的老兵,申请书早交晚交,不是决定的,决定的是找组织谈心。何况李上进没能及时入党,也不是因为申请书递得晚,是因为他受过处分。受处分的原因,是因为他在探亲时,偷偷带回家一把刺刀。刺刀的用途,是为了谈对象。与对象见面那天,他穿了一身新军装,扎上武装带,屁股蛋子上吊着一把刺刀,跟着父母从集市上穿过,觉得挺威风。是谈成了,但吊刺刀的事不知怎么被部队知道了,便给了他一个处分,也影响了他的进步。第二次见面,我不由关心起他,问:

“那你什么时候能解决?”

他一手握住捅火的铁棍,一手拈着刚钻出的小胡须,说:“据我估计,快了。”

“为什么快了?”

“你看,这不让我烧锅炉了吗?”

我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烧锅炉就能入党?

他说:“领导让你烧锅炉,不是对你的考验吗?”

我恍然大悟,也替他高兴,说:“不管早晚,你总能解决。我听说有的老兵直到复员,还不能解决。”

李上进说:“那真是丢死人了。”

转眼对部队生活都有些熟悉了,连走路也有些老兵的味道了。这时大家也开始懂得追求进步,纷纷写起了入党入团申请书,早晨起来开始抢扫帚把。随之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紧张了。因为大伙总不能一起进步,总得你进步我不能进步,我进步你不能进步;你抢了扫帚把,表现了积极,我就捞不着表现。于是大家心里都挺紧张,一到五更天就睡不着,想着一响起床号就去抢扫帚把。

这时班里要确定“骨干”。所谓“骨干”,就是在工作上重点使用。能当上“骨干”,是个人进步的第一站,所以人人都盯着想当“骨干”。可连里规定,一个班只能确定三个“骨干”,这就增添了问题的复杂性。拿我们班来说,我是班副,是理所当然的“骨干”。另一个是王滴,大家也没什么说的,因为他能写会画,会一一竖地写仿宋字,出墙报,还会在队伍前打拍子唱歌。问题出在“元首”和“老肥”身上,他们俩谁当“骨干”,争论比较大。这二位都是最近由后进变先进的典型。紧急集合不再搞得丢盔撂甲。“元首”的办法,是左右鞋分别用砖压住,到时候不会错脚;“老肥”睡觉不脱裤子,自然不会穿反。这样,二人往往比别人还先跑到操场上,表现比较突出。何况平时他们还主动干别的好事。“元首”是不声不响掏连里的厕所;“老肥”是清早一起来就抢扫帚把,有一天夜里还做好事,一人站了一夜岗,自己不休息,让同志们休息。两人比较来比较去,相持不下。这时班长想起了灯绳。在部队,灯绳不是随便拉的,要“骨干”守着。灯绳在门口吊着,“老肥”正好挨着门口睡。如果让“元首”当“骨干”,就要和“老肥”换一换位置。可班长一来怕麻烦,二来“老肥”睡门口是排长决定的,于是对我说:“让李胜儿当吧。”于是,“老肥”就成了“骨干”,继续掌管灯绳。当初让“老肥”睡到门口是排长对他的惩罚,现在又因祸得福,当上了“骨干”。“老肥”露着两根大黄牙,乐了两天。而“元首”内心十分沮丧,可又不敢露在面上,只好给班长写了一份决心书,说这次没当上“骨干”,是因为自己工作不努力,今后要向“骨干”学习,争取下次当上“骨干”。其他十几名战士,也都纷纷写起了决心书。

这时连里要拉羊粪。所谓羊粪,就是蒙族人放牧走后,留在荒野上的一圈圈粪土,现在把它们拉回来,等到春天好种菜地。连里统一派车,由各班派人。由于是去连里干活,各班都派“骨干”。轮到我们班,该派王滴和“老肥”。可滴这两天要出墙报,我又脱不开身,于是班长说:“让‘元首’去吧。”

“元首”原没妄想去拉羊粪,已经提着大枪准备去操场集合,现在听班长说让他去拉羊粪,干“骨干”该干的活,一下乐得合不住嘴,忙扔下大枪,整理一下衣服,还照了一下小圆镜,兴高采烈地去拉羊粪。拉了一天羊粪回来,浑身荡满了土,眉毛、头发里都是粪末,但仍欢天喜地的,用冷水“呼哧呼哧”洗脸,对大家说:

“连长说了,停两天还拉羊粪!”

接着又将自己的皮帽子刷了刷,靠在暖气包上烘干。这时外面“嘟嘟”地吹哨,连里要紧急集合点名。“元首”一下着了慌。排长急如星火地进来,看到“元首”的湿帽子,脾气“该集合点名了,你把帽子弄湿。弄湿就不点名了?你怎么弄湿,你再怎么给我弄干!弄不干你戴湿帽子点名!”

可怜“元首”只好戴上湿帽子,站在风地里点名。数九寒天,一场名点下来,帽子上结满了琉璃喇叭。这时排里又要点名。排长讲话,批评有的同志无组织无纪律,临到点名还弄湿帽子。大家纷纷扭头,看“元首”。“元首”一动不动。

排里点完名,“元首”不见了。我出去寻他,他仍戴着湿帽子,坐在营房后的风地里,一动不动。我以为他哭了,上去推他,他没哭,只是翻着眼皮看看我。我说:

“‘元首’,把帽子脱下来吧,看都冻硬了。”

他突然开始用双手砸头,一个劲儿地说:

“我怎么我说:“这也不怪你,你今天拉羊粪了。”

这时他“呜呜”哭了,说:“班副,这都怪我心笨。”

我说:“这也不能怪心笨,谁也没想到会突然点名。”

他渐渐不哭了,又告诉我,他今天收到他爹一封信,托人写的,让他在部队好好干,可他今天就弄了个这。

我说:“这没什么,谁还不跌跤了?跌倒爬起来就是了。”

他点点头。

第二天一早,“元首”递给班长一份决心书,说昨天弄湿帽子的思想根源是无组织无纪律,现在跌倒了,今后决心再爬起来……

各班正在训练,连里突然集合讲话,说近日有大首长要来检阅,要各训练,一起来练方队。大家都没见过大首长,一听这消息,都挺兴奋。一边改练方队,一边悄悄议论:这首长有多大?该不是团长吧?夜里我和班长站岗,我问班长,班长本来也不一定知道,但他告诉我这是军事机密。

练了十几天方队,上边来了通知,明天就要检阅。这时告诉大家,来检阅的不是团长,也不是师长,是军长!军营一下沸腾起来。说军长要来检阅我们!有的当即要给家写信,说这么个喜讯。班长也兴高采烈地对我们讲,军长长得什么样什么样,到时候检阅可不要咳嗽。接着又重新排队,谁站哪儿谁站哪儿。大家又“稀里哗啦”地卸枪栓,擦枪,把刺刀擦得明晃晃的。

晚上刚刚八点钟,连里就吹起了熄灯号,要大家早点休息,养精蓄锐。灯虽然熄但大家哪里睡得着?后来不知怎么睡着了,外面又“嘟嘟”响起了哨声。大家一愣怔,“元首”急忙问:

“又搞紧急集合吗?”

大家慌了手脚,也不敢开灯,黑暗中开始穿衣收拾背包,纷纷埋怨:“明天军长就要检阅,怎么还搞紧急集合?”

这时连长进来,“啪”一下拉着灯,告诉大家,不是紧急集合,是提前起床。起床后立即到食堂吃饭,吃了饭立即站队上车;八点钟以前,要赶到军部检阅场。

大家松了一口气,提着的心又放下了。纷纷说:“我说也不该紧急集合。”又像昨天一样兴奋起来。看看窗户外边,还黑咕隆咚的。

东方出现了血红血红的云块。这是大戈壁滩上的早霞。大戈壁一望无际,没有遮拦,就等着那红日从血仍是数九寒天,零下十几度,但大家都不觉得冷,挤着站在大卡车上。司机似乎也很兴奋,车开得“呼呼”的,遇到沟坎,大家“喔”的一声,被车厢簸起来,又落回去。大枪上的刺刀,都上了防护油,一人一杆,抱在怀里。

军部检阅场到了。乖乖,原来受检阅的部队,不止我们一个连,检阅场上的人成千上万,一队一队的兵,正横七竖八开来开去,寻找自己的位置。我问班长:

“这有多少人?”

班长在人群中搭着遮檐看了看:“大概要有一个师。”

人声鼎沸,尘土飞扬。我们都护着自己的刺刀,不让沾土。连长屁股蛋上吊着手枪,在队伍中跑来跑去,一个劲儿地喊:

“跟上跟上,不要拉大家便一个挨一个,前心贴后心,向前挪动。

七点半了,队伍都基本上各就各位。行走的脚步声、口令声少了,广场上安静下来。但随之而起的,是人的说话声。有的是议论今天人的,有的是指点检阅台的,还有的是老乡见面,平时不在一个连队,现在见到了,便穿过队伍厮拉着见面,被排长连长又吆喝回去……

突然,大家不约而同安静下来。原来检阅台上有了人,一个参谋模样的人,在对着麦克风宣布检阅纪律,让大家学会两句话。即当军长从队伍前边走过喊“同志们辛苦了”时,大家要齐心协力地喊:“首长辛苦”。然后问:

“大家听明白没有?”

大家齐心协力地喊:“听明白了!”

接着又让检查全广场响起“稀里哗啦”的枪栓声。

武器检查完,整理队伍开始了。各级首长开始纷纷报告。一个连整理好,向营里报告;一个营整理好,向团里报告;一个团整理好,向检阅台报告。全广场清脆的报告声,此起彼伏。

最后全体整理完毕,队伍安静下来,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子接受报告。他站在指挥台上,从左向右打量队伍。我悄悄捅了捅班长:

“这是谁?”

“师长。”

七点五十分,师长开始看表,接着开始亲自整理队伍。那么一个老头子,喊起“立正”、“稍息”,声音滞重苍老,加上那白发,那一丝不苟的严肃,让人敬畏和感动。于是人们纷纷踮起脚尖,前后左右看齐,使偌大一个广千军万马,成了一条条横线、竖线和斜线。好整齐壮观的队伍。整个广场上,没有一点声音,只有旗杆上的军旗,在寒风中“哗啦啦”地飘动。

八点整。军长该来了。

时间在“滴答”“滴答”的响声中流过,十五分钟过去,军长还没有来。师长在台上一个劲儿地看表。队伍又开始出现骚乱。

“老肥”说:“别是军长忘了吧?”

“元首”说:“忘是不会忘,可能什么事给耽搁住了。”

半个小时过去,大家更加着急。这时王滴发话:

“看来这阅检不成了。”

正说着,大路尽头出现一组车队,转眼之间到了队伍前。是几辆长长的黑色轿车,明晃晃的。大家纷纷说:“于是立即精神倍增,“嗡嗡”一阵响,广场又安静下来。这次可安静得往地下掉针、车门打开的声音,都能听见。接着从车上走下来一些人。有几个胖老头子,也有年轻的,还有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兵。年老的背着手,年轻的立即撒成散兵线,向四周围张望。这时师长在台上紧张地整理自己的军装,又转身整理队伍:

“大家听好了,立正——

向右看齐——

向前看——

稍息——

立正!——”

最后一个“立正”,老头子扯破喉咙地喊,喊出了身体的全部力量,然后双拳提起,跑步下台,向台下那群老头子中的一个敬礼:“报告军参谋长,×军×师现在集合完毕那个老头子挥了挥手说:“稍息!”

“是!”师长双拳提起,气喘吁吁地跑回检阅台,向部队:“稍息!”

部队稍息。

军参谋长老头子吃力地踱上检阅台,在中心站定,看了看部队,说:“同志们——”

一说“同志们”,队伍立即立正,千万只脚跟磕出的声音,回荡在广场。

老头子又说:“稍息!”然后说,“今天军长检阅我们,希望大家……”讲了一番话,然后自己又亲自整理部队,又双拳提起,跑步下台,向另一个胖胖的、脸皮有些耷拉、眼下有两个肉布袋的人报告:

“报告军长,队伍整理完毕,请您检阅!”

那个老头子倒挺和蔼,两只肉布袋一笑“好,好。”

然后,检阅开始。说是检阅,其实也就是军长从队伍前过一过。但大家能让军长从自己脸前过一过,也算很不错了。于是眼睛不错珠地、木桩一样在那里站着。刺刀明晃晃的,跟人成一排,这时太阳升出来了,放射出整齐的光芒。一排排的人,一排排的枪和刺刀,一排排的光芒,煞是肃穆壮观。人在集体中溶化了,人人都似乎成了一个广场。在这一片庄严肃穆中,军长也似乎受了感动,把手举到了帽檐。但他似乎没学过敬礼,一只手佝偻着在那里弯着。可他眼里闪着一滴明晃晃的东西。走到队伍一半,他开始向队伍说:“同志们好!”

大家着了慌。因军长说的问候词和参谋交代的不一样。参谋交代的是“同志们辛苦了”。但大家立即转过神,顺声喊:

“首长好!”

幸好还整齐,大家的心放下了。惟独“老肥”出了洋相,千万人群中,他照旧喊了一句:“首长辛苦!”队伍的声音之外,多出一个“苦”字。幸好是一个人,军长可能没听到。但我们连长立即扭回头,愤怒地盯了“老肥”一眼。

军长走到了我们团队面前。这时有一个换枪仪式,即当军长走到哪个团队时,哪个团队要整齐地换枪:将胸前的枪分三个动作,换到一侧:““啪”“啪”“啪”三下,枪响亮地打着手,煞是壮观好看。这时“元首”露了相。换枪时,他用力过猛,刺刀擦着了额头,血立即涌了出来,在脸上流成几道。但这个动作别人不易发现,他自己也不敢说,仍持枪立着,一动不动。谁知军长眼尖,竟发现了,突然停止检阅“元首”面前。“元首”知道坏了事,但也不敢动。军长盯着他脸上的血看,突然问:“谁是这个连的连长?”

连长立即跑步过来,立正敬礼:“报告军长!”

但立即吓得筛糠。我们全排跟着害怕,军长要责备我们了,班长愤怒地盯“元首”。谁知军长突然笑了,两只肉布袋一动一动的,用手拍了拍“元首”的肩膀,对连长说:“这是一个好战士!”

大家全都松了一口气。“元首”十分感动。连长也精神振奋地向军长敬礼:“是!报告军长,他是一个好战士!”

军长“嗯”了一声,点点头,又向身后招了招手,他身后跟着的如花似玉的女兵,立即上前给“元首”包扎。我们这才知道,她是军长的保健医生。“元首”这时感动得嘴角哆嗦,满眼冒出泪,和下流。

军长检阅完毕,各个方队散了,整齐地迈着步伐,唱着军歌开往各自的营地。这时军长仍站在检阅台上,向我们指指点点。

我们回到了营房。连里开始总结工作,讲评这次检阅。严厉批评了“老肥”,喊致敬词时喊错了一个字;又表扬了“元首”,说他是个好战士,枪刺破了头,还一动不动,要大家向他学习。接着班里又开会。鉴于以上情况,班里的“骨干”便作了调整:“老肥”让撤了下来,“元首”成了“骨干”。当即就让二人换了铺位:“老肥”睡到里面去,“元首”搬到门口掌握灯绳。“老肥”再也憋不住,一到新铺就扑倒哭了。班长批评他:

“哭什么哭什么?你还委屈了?”

“老肥”马上又挺干眼泪,不敢委屈。

“元首”自然很高兴,立即趴到门口铺头给家里写信。这时王滴来到他跟前,扳过他脑袋,看包扎的伤口,说:“你还真是憨人有个愣头福!”

晚上,熄灯睡觉。我仍想着白天的检阅,觉得军长这人不错,越是大首长,越关心战士。想到半夜,出来解手,不巧在厕所碰到排长。见了排长怎好不说话?我搭讪着说:“今天检阅真威武呀。”

排长边扣着裤子上的扣子,边做出老兵不在乎的样子:“就那么回事。”

走出厕所,我又说:“军长这人真关心战士。”

没想到排长鼻子里“哼”了一声,走了。走了老远,又扭头说:“你哪里知道,他是一个大流氓,医院里不知玩了多少味儿来。回到宿舍,躺到铺上,翻来覆去再睡不着。我不相信排长的话。那么一个和蔼可亲的老头子,怎么会是流氓?那么一个壮观的场面,怎么会是这么一个结局?想着想着,我不禁既伤心,又失望,眼里不知不觉流下了泪。

部队有政治学习,现在要搞批林批孔。这时我们班长家里死了老人,突然来了电报,班长边哭边收拾行李,急急忙忙走了。

班里一时没有班长,工作进行不下去,连里便把烧锅炉的李上进给补了进来。全班听了都很高兴,大家都知道李上进是个热情实在的人。我去锅炉房帮李上进搬行李,倒是他扳着一条腿在铺板上,脸上有些不高兴。我说:“班长,我来帮你搬行李了。”

他看我一眼,说:“你先来帮我想想主意。”

我坐在他身边,问:“什么主意?”

他说:“你说让我当班长是好事还是坏事?”

我说:“当然是好事了。”

他摇摇头,叹了一口气:“可烧了两个月锅炉,组织上怎么还不发展我呢?”

我也怔在那里,但又说:“大概还要考验考验吧。”

他看看我,点点头,“大概是这样吧。”便让我搬行李。

批林批孔,连里做了动员,回来大家就批上了。可惜大家文化不高,对孔子这人听说过,就是不太认识;对林彪也只知道他是埋藏在主席身边的定时炸弹,要炸主席。这样批来批去,上边说批得不深刻,便派来一个宣传队,通过演戏,帮助大家提高认识。戏演的是老大爷是地主,怎么剥削穷人。这下大家认识提高了。“老肥”说:

“太大意太大意,他家是地主,怎么让他进了政治局呢?”

“元首”也激动得咳嗽,自己也诉开了苦,说他爷爷怎么也受地主剥削。全班纷纷写起了决心书,情绪十分高涨。

热火朝天的班里,惟独王滴情绪低落。自入伍以来,王滴一直表现不错,能写会画的,当着班里的“骨干”,但他这人太聪明,现在聪明反被聪明误,跌了跤子。批林批孔运动中,他不好好批林批孔,竟打起个人的小算盘。班里的“骨干”当得好好的,他不满足,想去连里当文书。文书是班长级。为当文书,他送给连长一个塑料皮笔记本,上边写了一段话,与连长“共勉”。谁知连长不与他“共勉”,又把笔记本退给了排长。排长看王滴越过他直接找连长,心里在,但也不明说,只是又把本子退给李上进,交代说:“这个战士品质有问题。”李上进又把本子退给王滴。王滴脸一赤一白的,说:“其实这本子是我剩余的。”

王滴犯的第二件事,是“作风有问题”。那天宣传队来演穷人受苦,有一个敲洋琴的女兵,戴着没檐小圆帽,穿着合体的军装,脸上、胳膊上长些绒毛,显得挺不错。其实大家都看她了,王滴看了不算,回来还对别人说:

“这个女兵挺像跟我谈过恋爱的女同学。”

这话不知怎么被人汇报上去,指导员便找王滴谈话,问他那话到底是怎么说的。王滴吓得脸惨白,发誓赌咒的,说自己没说违反纪律的话,只是说她像自己的一个女同学。指导员倒也没大追究,只是让他今后注意。可这种事上,就像炉灰扑到身上,横竖是拍不干净的。大家也都知道王滴没大问题,但也都觉得他“作风”不干净。他从连部回来,气呼呼地骂:

“哪个王八蛋汇报我了?”

这两件事一出,好端端的王滴,地位一落千丈。大家看他似乎也不算一个人物了。连里出墙报,也不来找他。他也只好背杆大枪,整天去操场训练。谁知这白面书生,训练也不争气。这时训练科目变成了投手榴弹,及格是三十米。别人一投就投过去了,他胳膊练得像根檩条,也就是二十米。这时王滴哭了。过去只见他讽刺人,没见他哭过,谁知哭起来也挺熊,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娘啊,把我难为死吧!”

鉴于他近期的表现,排长决定,撤掉他的“骨干”,让“老肥”当。“老肥”在军长检阅时犯过错误,曾被撤掉“骨干他近期又表现突出,跟了上来。批林批孔一开始,他积极跟着诉家史——家史数他苦,他爷爷竟被地主逼死了;军事训练上,他本来投过了三十米,但仍不满足,晚饭后休息时间,还一个人到旷野上,跑来跑去在那里投。于是又重新当上了“骨干”。王滴“骨干”让人给戗了,犯了小资产阶级毛病,竟破碗破摔,恶狠狠地瞪了“老肥”一眼:

“让给你就让给你,有什么了不起?你不就会投个手榴弹吗?”

“老肥”被抢白两句,张张嘴,憋了两眼泪,竟说不出话。到了中午,班里召开生活会,排长亲自参加,说要树正风压邪气。排长说:

“自己走下坡路,那是自己!又讽刺打击先进,可不就是品质问题了么?”

王滴低着头,不脸上眼见消瘦。

“老肥”虽然当了“骨干”,又被排长扶了扶正气,心里顺畅许多,但大家毕竟是一块儿来的,看到王滴那难受样子,他高兴也不好显露出来,只是说:

“我当‘骨干’也不是太够格,今后多努力吧。”

春天了。冰消雪化。这时连队要开菜地,即把戈壁滩上的小石子一个个捡起,然后掘地,筛土。大家干得热火朝天,手上都磨出了血泡。王滴也跟着大伙干,但看上去态度有些消极。李上进指定我找他谈一次心。晚饭后,我们一块儿出去,到戈壁滩的旷野上去。我说:“王滴,咱们关系不错,我才对你说实话,你别恼我,咱可不能破碗破摔。眼看再有一个月训练就要结束了,不留个好印象,到时候一分分个坏连队,不是闹着玩王滴哭丧着脸说:“班副,我知道我已经完了。”

我说离完还差一些,劝他今后振作精神,迎头赶上来。

他仍没精打采地说:“我试试吧。”

谈完心,已经星星满天。回到宿舍,李上进问:

“谈了吗?”

我说:“谈了。”

“他认识得怎么样?”

我说:“已经初步认识了。”

李上进点上一支烟说:“认识就好。年轻轻的,可不能走下坡路,要靠拢组织。”又忽然站起来说,“走,咱俩也谈谈心。”

于是,我们两人又出来,到星星下谈心。

我问:“他“扑哧”一声笑了,说:“我让你看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他四处看了看,见没人,又领我到一个沙丘后边,在腰里摸索半天,摸索出一张纸片,塞到我巴掌里,接着揿亮手电筒,给我照着。我一看,乖乖,原来是一个大姑娘照片。大姑娘又黑又胖,绑两根大缆绳一样的粗辫子,一笑露出两根粗牙。我抬起头,迷茫地看李上进。

李上进问:“长得怎么样?”

我答:“还行。”

他搓着手说:“这是我对象。”

我问:“谈了几年了?”

他说:“探家时搞上的。”

我明白了,这便是扎皮带吊刺刀搞的那个。我认为他让我提参考意见班长,你跟她谈吧。”

李上进说:“谈是不用再谈了,都定了。这妮挺追求进步,每次来信,都问我组织问题解决没有。前一段,对我思想压力可大了,半夜半夜睡不着。”

我说:“你不用睡不着班长,估计解决也快了。”

这时他“嘿嘿”乱笑,又压低声音神秘地告诉我:“可不快了,今天下午我得一准信儿,连里马上要发展党员,解决几个班长,听说有我。要不我怎么让你看照片呢!”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也替他高兴,说:“看看,当初让你当班长,你还犹豫,我说是组织对你的考验,这不考验出来了?”

他不答话,只是“嘿嘿”乱笑。又说:“咱俩关系不错,我才跟你说,你可不要告诉别人。不是还没我说:“那当然。”

李上进躺到戈壁滩上,双手垫到后脑勺下,长出一口气:“现在好了,就是复员也不怕了,回去有个交代。不然怎么回去见人?”

接下去几天,李上进像换了一个人,精神格外振奋,忙里忙外布置班里的工作,安排大家集体做好事。操场训练,口令也喊得格外响亮。

停了几天,连里果然要发展党员。指导员在会上宣布,经支部研究,有几个同志已经符合党员标准,准备发展,要各班讨论一下,支部还要征求群众意见。接着念了几个人名字。有“王建设”,有“张高潮”,有“赵承龙”……念来念去,就是没有“李上进”。我蒙了,看李上进,刚才站队时,他还欢天喜地的,现在脸惨白,浑身往一块儿抽,两眼紧盯着指导员的嘴,可指导员名字完,开始讲别的事。

会散了,各班回来讨论,征求大家对发展入党同志的意见。这时李上进不见了,我问人看到他没有,王滴双手搭着脑壳,枕着铺盖卷说话了,他又恢复了酸溜溜、爱讽刺人的腔调:

“老说人家不积极,不进步,自己呢?没发展入党,不也照样情绪低落,跑到一边哭鼻子去了?”

我狠狠瞪了王滴一眼:“你看见班长哭鼻子了?”

这时“老肥”说:“别听他瞎说,班长到连部去了。”

王滴又讽刺“老肥”:“现在还忘不了巴结,你不是当上‘骨干’了吗?”

“老肥”红着脸说:“谁巴结班长了?”两人戗到一起,便要打架。

我忙把他地指着王滴的鼻子:“你尽说落后话,还等着排长开你的生活会吗?”接着扔下他们不管,出去找李上进。

李上进在连部门口站着,神态愣愣地。连部有人出出进进,他也不管,只是站在那里发呆。我忙跑上去,把他拉回来,拉到厕所背后,说:

“班长,你怎么站在那里?影响多不好!”

这时李上进仍愣愣地,似傻了:“我去问指导员,名单念错没有,指导员说没念错。”接着伤心地“呜呜”哭起来。

我说:“班长,你不要哭,有人上厕所,让人听见。”

他不顾,仍“呜呜”地哭,还说:“指导员还批评我,说我入党动机不正确。可前几天……怎么现在又变了?”

我说:“班长,你不要太着急,也许再考验一段,就他说:“考验考验,哪里是个头啊!难道要考验到复员不成?”

我说:“班长,别的先别说了,班里还等你开会呢!”

便把他拉了回来。可到班里一看,情况很不妙,指导员已经坐在那里,召集大家开会,见我们两个进来,皱着眉批评:“开会了,正副班长缺席!赶快召集大家谈谈对这次发展同志的意见吧。”

说完又看了李上进一眼,走了。

李上进坐下来,没精打采地说:“大家随便谈吧,让班副记录记录。”

接连几天,李上进像换了一个人,再也打不起精神。也不管班里的事情,也不组织大家做好事,军事训练也是让大家放羊。周末评比,我们的训练、内务全是倒数第一。我很着急,“老肥”和“元急。惟独王滴有些幸灾乐祸,出出进进唱着“社会主义好”。大伙都说王滴这人不好,心肝长得不正,又委托我找班长谈一次心。

又是满天星星,又是沙丘后边,我对李上进说:“班长,咱俩关系不错,我才敢跟你说实话,咱可不能学王滴呀!你这次没入上,破碗破摔,不以后更没希望了?”

李上进明显瘦了一圈,说:“班副,你说的何尝不是?只是我想来想去,就是想不通,我不比别人表现差呀!”

我说:“这谁不知道,你烧了那么长时间的锅炉。”

他说:“烧锅炉不说,就是来到班里,咱哪项工作也没落到后边呀。”

我说:“是呀。”又说,“不过现在不能尽想伤心事,我劝你坚持到训练结他叹息一声:“我也知道这是惟一的出路,不然情绪这样闹下去,把三四年的工作都搭到里边了。”

我安慰他:“咱们还是相信组织。”

他点点头,又说:“班副,你不知道,我心里还有一个难受。”

我一愣,问:“还有什么难受?”

他叹一声:“都怪我性急。那天让你看了照片,我就给对象写了一封信,说我要加入组织,她马上写信表示祝贺。现在闹来闹去一场空,还怎么再给人家写信?”

我说:“这事是比较被动。不过事到如此,有什么办法?依我看,只好先不给她写信。横竖训练还有一个月,到时候解决了,再给她写。”

他点点头:了。”

从此以后,李上进又重新打起精神,变消极为积极。班里的事情又开始张罗,号召大家做好事。班里的训练、内务又搞了上去。

一天,我正带着“老肥”、“元首”掏猪粪,李上进喜滋滋地跑来,老远就喊:“班副,班副!”

我扔下锹问:“什么事?”

“过来!”

我过去,他把我拉到猪圈后,神秘地说:“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我问:“什么好消息。”

他说:“今天我跟副连长一块儿洗澡,澡塘里剩我们俩时,我给他搓背,他说,要经得起组织的考验,横竖也就是训练结束,早入晚入是一样。”

我也替他高兴,说:“这不就结了!我说组织也不会瞎了眼!副连长说得正都是入呗,哪里差这一个月!”

他说:“是呀是呀,都怪我当时糊涂,差一点学王滴,破碗破摔!”说完,便兴冲冲地跳进猪圈,要帮我们一起掏粪。

我和“老肥”、“元首”拦他:“快完了,你不用沾手了。”

他说:“多一个人,不早点结束?”又说,“今天在这儿的,可都是‘骨干’,咱们商量商量,可得好好把班里的工作搞上去。”

于是几个人蹲在猪圈里,商量起班里的工作。

我们排长是个怪人,常做些与大家不同的事。比如睡觉,他爱白天睡,夜里折腾。白天明晃晃的,他能打呼噜大睡;夜里却翻来覆去睡不着。大家都是农村孩子,往常在家,午休时要下地白天睡觉的习惯;但排长睡午休,一屋的人都得陪着他躺在铺上不动。晚上,大家训练一天,累得不行,要睡了,这时排长却依然挺精神。床上睡不着,他便倚到铺盖卷上看书。他看书不用台灯,非点蜡烛,说这样有挑灯夜读的气氛。明晃晃的蜡烛头,照亮一屋。王滴说:

“多像俺奶夜里纺棉花。”

当然排长也有不睡午觉的时候。那是他要利用午休时间写信,或者训人。他一写信,全班的人替他着急。因为一封信他要返工五六次:写一页,看一看,一皱眉头,撕巴撕巴扔了;又写一页,又一皱眉头,撕巴撕巴又扔了……闹得情绪挺不好。他情绪不好,别人谁敢大声说话?再不就是训人,开生活会。上次开王滴的生活会,就是利用午休时间。所以,大家说,排长睡颠然不好,但不睡颠倒大家更倒霉。一到午休时间,大家都看排长是否上了铺板。一上铺板,大家都安心松了一口气。

柳树吐了嫩芽。戈壁滩上下了一场罕见的春雨。哩哩啦啦,下了一天。训练无法正常进行,连里宣布休息。大家说,阴天好睡觉,今天该好好休息了。于是到了午休时间,大家都打着哈欠,摊铺盖卷准备睡觉。这时排长急急忙忙进来:

“不要睡了,不要睡了,今天午休时间开会。”

大家心里“咯噔”一下,以为排长又要训人。可看他脸上,倒是喜滋滋的。大家闹不清什么名堂,都纷纷又穿起衣服,整理内务,围坐在一起,等待排长开会。

排长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噗噗”吹两口,坐到一张椅子上,拿出一个笔说:“刚才我到连部开了一个会,训练再有二十多天就要结束了,研究大家的分配问题,现在给大家吹吹风……”

大家的心“咯噔”一下,马上睡意全无,人圈向内聚了聚。连刚才还漫不经心的王滴,也瞪圆眼睛,竖起了两只耳朵。大家在新兵连训练三个月,马上面临分配问题,谁不关心自己的前途呢?

排长说:“大家也不要紧张。能分到哪个连队,关键看各自的表现。大家想不想分到一个好连队?”

大家异口同声地答:“想!”

排长说:“好,想就要有一个想的样子。现在训练马上进入实弹考核阶段,大家都要各人操心各人的事,拿出好成绩来!到时候别自己把自己闹被动了……”

又讲了一通话,问:“大家有没大家异口同声地答:“有!”

这时排长点了一支烟,眯着眼睛说:

“大家还可以谈谈,各人愿意干什么?”

大家都纷纷说开了,有愿意去连队的,有愿意去靶场的,有愿意去看管仓库的,排长问身边的“老肥”:

“你呢?”

“老肥”这时十分激动,脸憋得通红,答:“我愿意去给军长开小车!”

大家“哄”地笑了,说:“看你那样子,能给军长开小车?”

排长问:“你为什么愿意给军长开车?”

“老肥”答:“那天检阅,我看军长这人不错。”

排长拍了一下他的脑袋:“好好干吧,有希望。”

“开完会,大家摩拳擦掌,纷纷写起了决心书。

新兵连训练又开始紧张起来。投弹、射击,马上要实弹考核;夜里又练起紧急集合。这时大家都已成了老兵,本来吃不下这苦;但面临一个分配问题,大家都像入伍时一样认真。分配又是一个竞争,你分到一个好连队,我就分不到好连队,大家的关系又紧张起来,又开始面和心不和。本来投手榴弹、瞄靶,大家一起练练、看看,多好;但这时一到晚饭后,各人找各人的地方,悄悄练习。一直快到熄灯,才一个个回来,各人也不说自己练习的成绩。李上进把我、“老肥”、“元首”召集到一块儿开“骨干”会,说:

“还是号召大家互相帮助,不要立山头。一闹不团结,班里的工作就搞不上去。”

接着开了一个班务召大家平山头,休息时间一起训练。当天晚饭后,李上进便集合大家,一块儿排队到训练场去。路上碰到副连长,问:

“这时候排队干什么?”

李上进说:“利用休息时间补课。”

副连长点点头说:“好,好。”

李上进很兴奋。

但到了训练场,大家仍是面和心不和,各人使劲甩自己的手榴弹,不给别人看成绩;惟独李上进跑来跑去,说某某投了多少米。

夜里紧急集合。这时连里又缩短了集合时间。过去是十分钟,现在缩短成五分钟。但大家到底是老兵了,竟能在规定时间利利索索出来。“元首”穿鞋也从不错脚。这时“老肥”出了问题。不知是白天训练太紧张,还是他夜到紧急集合,他就惊慌。全连已经排好了队,他才慌慌张张跑出来,背包还不是按标准捆的,勒的是十字道。有一次把裤子又穿反了。班长找他谈话,说:

“李胜儿,咱们是‘骨干’,可不能拖班里的后腿,那同志们会怎么说?”

“老肥”含着泪说:“我难道想拖班里的后腿?只是心里一紧张,想快也快不起来。”

李上进说:“过去你不出来得挺快?”

“老肥”说:“过去是过去,现在也不知怎么了,浑身光没劲。”

王滴挨着“老肥”睡,背后对别人说:“‘老肥’这人准是犯病了,一到夜里就吹气,嘴里还吐白沫。”

我把这情况告诉了李上进“过去他有什么病?”

我说:“没见他有什么病。”

后来又一次紧急集合,“老肥”更不像话,队伍已经出发抓特务,他还在屋里折腾。队伍跑一圈回来了,他出去找队伍没找到,一个人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李上进说:“看样子他真有病。”

王滴说:“他犯的准是羊角风!你想,一听哨子响就吐白沫,浑身不会动,不是羊角风是什么?”

李上进把我拉到一边说:“班副,要真是羊角风还麻烦了。领导知道了,非把他退回去不可!部队不收羊角风。我们那批兵,就退回去一个。”

我看看四周说:“班长,不管是不是羊角风,咱们得替他保密。你想,当又把他退了回去,让他怎么见人?”

李上进摸着下巴思谋。

“再说,他这羊角风看来不严重,到部队两个月,怎么不见犯?现在偶尔犯一次,看来是间歇性的。横竖再有二十多天就结束了,我们替他遮掩遮掩。”

李上进思谋一阵说:“只好这么办。以后再紧急集合,你帮他一把。”

我点点头。

“老肥”这时满头大汗从黑暗中跑回来,衣裳、被子都湿漉漉的。李上进说:

“回来了?”

王滴说:“你还是独立行动!”

“老肥”还在那里喘气,顾不上搭言。

第二天上午,我找“‘老肥’,你是不是有羊角风?”

他说:“班副,咱俩一个村长大的,你还不知道,我哪里有羊角风?”

我说:“我记得你爹可犯过这病!”

他低下头不说话。

我说:“一犯羊角风,部队可是要退回去的。”

这时他哭了,说:“班副,我可不是有意的。我心里可想努力工作。”

我说:“你不用着急。”又四下看一下人,把李上进的话给他说了一遍,让他自己也注意一下,争取少犯或不犯;紧急集合我帮他。

他感激地望着我:“班副,你和班长都是好人,我忘不了你们。万一我给军长开上小车……”

我说:“人不能有坏心。”

他连连点头。

我又深入到班里每一个战士,告诉他们不能有坏心,要替“老肥”保密。每到紧急集合,我只让“老肥”穿衣服,我帮他打背包,夹在我们中间一起出去,倒也显不出来。

十来天过去,没出什么事。大家平安。我和李上进松了一口气。“老肥”心里感激大家,把劲头都用到了工作上,休息时间一遍又一遍扫地,还替大家打洗脸水,挤牙膏,累得一头的汗。我看他那可怜样,说:

“‘老肥’,你歇歇吧。”

他做出浑身是劲的样子:“我不累。”

本来以为事情就这样平安地过去了,没想到班里出了奸贼:“老肥”犯羊角风的事,有人告到了连里。连里责成排长查问。排长午休自趴桌上写了一回信,撕了几张纸,又把我和李上进叫到乒乓球室,问:

“李胜儿犯羊角风,你们知道不知道?”

我和李上进对看一眼,知道坏了事。但含含糊糊地说:“这事儿倒没听说。”

排长“啪”地将写好的信摔到球案上:“还没听说,都有人告到连里了!”

我急忙问:“谁告的?”

排长瞪我一眼:“你还想去查问检举者吗?”

我低下眼睛,不敢再吭声。

排长说:“好哇好哇,我以为班里的工作搞得挺不错,原来藏了个羊角风!连我都跟着吃挂累!你们说,为什么不早报告?”

李上进鼓起勇气说:“排长,我说:“我和他一个村。”

排长说:“你们还嘴硬,有没有病,明天到医院一检查就知道,到时候再跟你们算账!”

我和李上进挨了一顿训,出来,悄悄问:“是谁这么缺德,跑到连里出卖同志?”嘴上不说,都猜十有八九是王滴。王滴跟“老肥”本来就不对付,“老肥”又曾顶掉他的“骨干”,他会不记仇?再说,王滴是班里的落后分子,平时惟恐天下不乱,这放着现成的事,他能不吹灰拨火?这奸细不是他是谁?回到班里,又见王滴在那里又笑又唱,越看越像他。我和李上进都很气愤,说:“遇着事儿再说!”可他向连里反映情况,是积极表现,一时也不好把他怎么样。只是苦了低矮黄瘦的“老肥”,在那里愁眉苦脸坐着,等待明天的命运判决。

第二天一早,“老肥”就被一辆三轮摩托拉到野战了,到了晚上才回来。他一下摩托,看到他那苦瓜似的脸,就知道班里的“骨干”、想给军长开小车的“老肥”,要给退回去了!

“老肥”从车上下来,立即哭了。拉着我的手说:“班副,咱俩可是一个村的!”又说,“不知谁揭发了我。来时大家都兄弟似的,怎么一到部队,都成了仇人啦?”

我心里也不好受,说:“‘老肥’。”

“老肥”说:“这让我回去怎么见人?”

王滴在旁边说:“这有什么不好见人的?在这也无非是甩甩手榴弹!”说完,甩屁股走了。

我们大家都气得发抖。背后告密,当面又说这风凉话,我指着他的背影说:“好,王滴,好,王滴!”

这时“元首”上前也别太难受。咱们都是‘骨干’,原来想一块儿把班里工作搞好,谁想出了这事!”说着,自己也哭了。

入夜,大家坐在一起,围着“老肥”说话,算是为他送行。卸了领章、帽徽的“老肥”,脸上痴呆呆的。李上进说:“李胜儿同志虽然在部队时间不长,但工作大家都看见了,还当着‘骨干’……”

我说:“李胜儿同志品质也好,光明正大,不像有的人,爱背地琢磨人。”看了王滴一眼。王滴躺在自己的铺板上,瞪着眼不说话。

“老肥”说:“我明天就要走了,如果以前有不合适的地方,大家得原谅我。”

这时有几个战士哭了。

排长从屋外走进来,也坐下参加我们的送行会。他从腰里摸出一包“大前门”烟,破例递给“老肥”一支,吸胜儿,别怨我,连里要这么做,我也是没办法。”说着,又递给“老肥”一双胶鞋,“回家穿吧。”

“老肥”抱着胶鞋,哭了:“排长,我不该尿你一裤……”

第二天一早,“老肥”乘着连里炊事班拉猪肉的车走了。临上车问:“班副,你给家捎什么不捎?”

我说:“不捎什么。回去以后,如果村里不好呆,就跟我爹去学泥瓦匠吧。我给我爹写一封信。”

他点点头,一包眼泪,蹬着车轱辘爬上了汽车。

汽车马上就开了。

再也看不到汽车和“老肥”,大家才向回走。回到班里,又要集合去训练场投手榴弹。这时大家都没情没绪的。我看着班里每一个人都不顺眼,觉得这些人都品质恶劣。十七八岁的人,大家都么一踏上社会,都变坏了?

但集合队伍的军号,已经吹响了。

“老肥”走后的第二天,实弹考核开始了,实弹考核以后,就要分配工作。实弹考核的成绩,是分配工作的一个重要参考。大家都很紧张。实弹考核是先投手榴弹,后打枪。

投手榴弹之前,我找王滴谈话,告诉他班长说了,因为他投弹没达到三十米,没有投实弹的资格。接着狠狠批评了他一顿,也是替“老肥”报仇的意思。

“排长和班长都说了,你这人平时爱偷懒,不好好练习,现在拖了全班和全排的后腿,你说该怎么办吧!”

王滴急得浑身是汗:“我怎么没投实弹的资格,我怎么没投实弹的资格?你会不及格?”

我说:“假弹还投不及格,真弹就投及格了?真弹会爆炸,炸死你谁负责?”

王滴说:“假弹没压力,真弹有压力,说不定一投就投过了。”

我说:“一投就投过了?你两投也投不过。我和班长商量,你手榴弹投不投,先给班里写份检查,检查一下自己的思想动机,为什么不好好练投弹?往深里挖一挖!”

王滴一下把胳膊肘捋了出来:“我怎么不努力,看这胳膊练的!”又带着哭腔说,“班副,你们这不是存心整人吗?”

我正色道:“什么叫整人?你这思想又不对了!你自己工作不努力,让你反省是对你的爱护,怎么叫整人!难道你投弹不及格,还得大张旗鼓表扬你么?”

王滴这时熊,一把鼻涕一把泪:“班副,对我有什么意见,可以当面给我提,用不着这么背地给我穿小鞋。当初咱可是一个闷子车拉过来的!班副,我不就说话随便点,可没犯过大原则!”

我说:“你犯不犯原则,我不知道。排长和班长让我找你,我就找你,别的我也不敢多说,省得叫人到连部去汇报,说不定把我也退回去了!”

王滴这时不哭了,看我半天,忽然从地上跳起来,又像蛤蟆一样伏到我脸前:“你这话什么意思?你是不是怀疑,‘老肥’退回去和我有关系?”

我说:“我可没说和你有关系。再说,向连里报告情况,也是积极表现。”

他猛地从地上跳起来,涨红着脸,指着我说:“好,好,你们竟怀疑上我!你们怀疑吧,你们怀疑吧!班副,我算和你白认识了!既然这样,弹,我还不一定投呢!”说完,一溜烟跑了。

我怔在那里。回到宿舍,把情况向李上进汇报,说:“班长,说不定向连里汇报的不是他?”

李上进摸着下巴说:“不是他,可又是谁呢?班里就这么几个人,掰指头算一算,也找不出别人。”

我掰指头算了算,是找不出别人。

李上进拍一巴掌说:“这事就这样决定了,别听他贼喊捉贼,这人品质一贯不好,汇报必是他无疑!”

这事就这样决定了。这时李上进又说:“班副,还有个事得商量商量。”

我说:“什么事?”

他说:“据你看,临到训练结束,组织上能发展我吗?”

事情的了一口气,说“班长,这事你不用再操心了,那天你给副连长搓背时,他不说得挺明确?”

他点点头,又说:“我就怕‘老肥’的问题一出现,对我有影响。”

我说:“‘老肥’的问题是‘老肥’,再说已经把人家退回去了,怎么还会影响别人?”

他点点头,又说:“现在关键是看我了,得想法把班里的工作搞上去。”说到这里,一下从铺板上跃起,“班副,我看还是让王滴投实弹吧。”

我吃了一惊,问:“你不是决定不让他投吗?”

李上进说:“要不让他投,他无非得个零分;可他一得零分,班里的工作也受影响啊!班里出了个零蛋,连里不追查吗?”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说:“他投不过三十米,出了危李上进说:“实弹比教练弹轻几两,要万一投过呢?”

我说:“那就让他试试?”

李上进说:“还是试试吧,轮到他投弹时,让别的战士撤下来。”

我又去找王滴,告诉他可以投实弹。但宿舍内外,横竖找不见他。我猜想他又犯思想问题,躲到什么地方哭去了。我信步走到训练场的沙丘后寻找,也不见他。我心想:批评他两句就闹情绪,还跑得到处找不见,真不像话。接着就往回走。这时我忽然发现,远处的旷野上,有一黑黢黢的影子,在那里跑。借着月牙的光亮打量,身影有些像王滴。我过去,叫了一声“王滴”,那身影也不答。但我看清,确是王滴:原来正一个人跑来跑去,在练手榴弹。我忽然有些感动,说:“王滴,别练了,深更半夜王滴不答,仍在那里投。

我上前拉住他,说:“王滴,别练了,班长说了,让你投实弹。”

这时我发现,王滴浑身湿漉漉的,胳膊肿得像发面窝窝。他赌气似的,甩开我的胳膊,仍投。弹投完,忽然伏到地上哭,哭得挺伤心:

“班副,要知道这样,我就不当兵了。”

我心里也不好受,说:“王滴,班里并没有存心整你。”

投实弹了。靶场背靠一个山坡。把弦套在小拇指上,顺山坡跑几步,“呼”地一下投出去,弦还在小拇指上,山间便“咣”的一声响了。这时要赶紧卧倒,不然弹片飞到身上不是玩的。成绩测定的办法是:三十米算及格,三十五米算良好,一过四十米,就第一个投弹者是李上进。他是老兵,只是作示范,不计成绩。李上进不负重望,一投投了好远。响过以后,大家都鼓掌拍巴掌。李上进甩着胳膊说:

“好久不练这个了。过去我当新兵时,一投投了五十米。”

这时“元首”上前一步说:“我争取向班长学习,一投也投五十米!”

第二个投弹者是我,一投投了三十八米。大家挺遗憾:“再稍使一点劲儿,就优秀了。”

李上进说:“不碍不碍,大家只要赶上班副,就算不错了!”因为连里评定班集体成绩的标准是:只要大家全是良好,集体成绩就是优秀。大家说:

“不就是三十五米吗?投着看吧。”

接着又投了两个战士,一个良好,一个优掌。

下一个轮到王滴。李上进问:

“王滴,你紧张吗?紧张就歇会儿再投。”

王滴没答话,立时就把手榴弹的保险盖拧掉了,把弦线往手指头上套。吓得李上进忙往后退:

“王滴,马虎不得!”

王滴仍没答话,向前跑着就扔,唬得众人忙伏到地上,纷纷说:“娘啊,他是不要命了!”

听得“咣”的一声。大家爬起身,见王滴也趴在前面地上。大家悄悄问:“王滴,没事吧?”

王滴没答话,只是从地上爬起来去拿米尺。用米尺一量,乖乖,三十六米。大家都很高兴。李上进上去“王滴,有你的!没想到你适合投实弹!”

王滴脸上也没露喜色,只是说:

“就这,还差点不让投呢!”

说完,掉屁股走了。

李上进还沉浸在喜悦之中,连连告诉我:“我就担心王滴,没想到他投了良好!这下班里肯定是优秀了!”

接下去又投了几个战士,都是“良好”以上,李上进高兴得手舞足蹈,掏出一包烟,请大家抽。最后只剩下“元首”。“元首”在训练中是投得最远的,大家都盼他投出个特等成绩。“元首”也胸有成竹,连连咳嗽两声说:“争取五十米开外吧!”

吸完李上进的烟,“元首”上阵了。大家都要看他的表演,纷纷从掩体中探出头。“元首”不慌不忙地拧弦线掏出来,这时突然问:

“班长,是把弦套在小拇指头上吗?”

李上进在掩体中答:“是套在小拇指头上。”

“元首”这时出现了慌乱:“怎么我的弦比别人的短,不会炸着我吧?”

李上进说:“你投吧,弹是一样的。”

大家纷纷笑了:“原来‘元首’是投得了假的投不了真的。”

在大家的笑声中,“元首”向前跑去。跑了几步,胳膊一扬,同时听见他叫:

“不好,我的弦太短,听见了‘吱吱’声!”

同时见他胳膊一软,但弹也出去了。不好!手榴弹没投远,只投了十几米,就在“元首”面前冒烟。“元首”也傻了,看着那手榴弹冒烟。李上进““呼”地从掩体给我卧倒!”边一下扑到“元首”身上,两人倒在地上。在这同时,手榴弹“咣”的一声响了。响过以后,全班人纷纷上去,喊:“班长,‘元首’,炸着没有哇?”

这时李上进从地上滚起来,边向外吐土,边瞪“元首”:

“你想让炸死你呀?”

“元首”从地上坐起来,傻了,愣愣地看着前边自己手榴弹炸的坑。看了半天,哭了:

“班长,我的弦比别人短!”

李上进说:“胡说八道,军工厂专门给你制造个短的吗?”

成绩测定,“元首”投了十五米。

大家纷纷叹息说,白可惜了平日功夫。“元首”滚到地上不起来,“呜呜”地哭:

“班长,我不是故意的!平时训李上进这时垂头丧气,连连挥手:“算了,算了,你别说了。谁知道你连王滴都不如,一来真的就慌。”

“元首”听到这话,更是大哭。

实弹投掷就这样以不愉快的结尾结束了。大家排着队向营房走,谁都不说话,显得没情没绪。回到宿舍,倒见王滴喜滋滋的,哼着小曲,提杆大枪往外走,说要去练习瞄准,准备下边的实弹射击。

这天夜里,“元首”明显一夜没睡。第二天一早,戴着两只黑眼圈,在厕所门口堵住我:

“班副,不会因为投手榴弹取消我的‘骨干’吧?”

我安慰他:“‘元首’,别想那么多,赶紧准备下边的射击吧,不会撤销你的‘骨干’。”

他点点头:“这我就答不上来了。说:“这我不知道,不敢胡说。”

“元首”一包眼泪:“班副,我对不起你和班长,身为‘骨干’,投弹投了十五米!”

我又安慰他:“‘元首’,千万不要思想负担过重。如果影响了下边的射击,不就更不好了?”

他点点头,又抹了一把眼泪,果断地说:“班副,你看着吧,我原守不是一般的软蛋,哪里跌倒我哪里爬起!”

我说:“这就对了,我相信你‘元首’。”

瞄准练习中,“元首”很刻苦,一趴一晌不休息。别人休息,他仍在那里趴着,托枪练习。

射击开始了。射击分二百米、一百五十米、一百米,分别是趴着打、跪着打和立着打;六十环算及格,七十环算良好,八十环以进作了示范以后,先上来三个战士。不错,都打了七十多环。就是一个战士拉枪栓时给卡了手,在那里流血。李上进一边用毛巾给他包扎,一边说:

“打得不错,打得不错,回去好好休息。”

又上来三个,其中有王滴。打下来,除了一个战士是及格,王滴和另一个是良好。王滴小子傻福气,刚刚七十环,其中一环还是擦边儿的。李上进虽然遗憾有一个及格,但鉴于上次手榴弹的教训,说:

“及格也不错,及格总比不及格强!”

这时王滴倒挎着大枪,从口袋摸出一包香烟,叼出一支,也不让人,自己大口大口吸起来。吸了半天,突然蹲到地上小声“呜呜”哭起来。大家吓我说:“行了王滴。”

李上进说:“不要哭,王滴,知道你打得不错。”

又上来三个战士,其中有“元首”。我和李上进都有些提心。我说:

“‘元首’,不要慌,枪机扳慢一点。”

李上进拿出大将风度:“‘元首’,打吧。打好了是你的,打坏了是我的!”

“元首”点点头,对我们露出感激。但他嘴唇有些哆嗦,手也不住地抖动。我和李上进都说:

“不要慌,停几分钟再打。”

这时在远处监靶的排长发了火:

“怎么还不打?在那里暖小鸡吗?”

三个射完,大家欢呼起来。“元首”打得不错,两个九环,一个十环。我和李上进都很激动:

“对,‘元首’,就这么打!”

“元首”嘴唇绷着,一脸严肃,也不答话。爬起来,提枪向前移了五十米,蹲着打。好,打得又不错,一个八环,一个七环,一个十环。我们又欢呼,拥着“元首”移到一百米。这时“元首”浑身是汗,突然说:“班长,眼有些发花。”

李上进说:“只剩三枪了,不要发花。”

“元首”又说:“班长,靶纸上那么多窟窿,我要打重了怎么办?”

李上进说:“放心打吧‘元首’,再是神枪手,也从没打重的。”

“元首”又说:“我觉得我这靶有点歪。准是打了六枪李上进有些不耐烦:“你怎么又犯了手榴弹毛病?”

这时排长举着小旗跑过来,批评“元首”:“怎么就你的屎尿多?我的手都举酸了!”

“元首”和其他两个战士又举起了枪。“啪”、“啪”、“啪”三枪过后,老天,“元首”竟有两枪“啁”“啁”地脱了靶。另有一枪中了,仅仅六环。李上进傻了,我也傻了。傻过来以后,李上进赶紧蹲到地上用树枝计算分数。三个姿势加在一起,刚刚五十九环,只差一环不够及格。李上进也不提“打坏了算我的”了,责备“元首”:“你哪怕再多打一环呢!”

“元首”也傻了,傻了半天,突然愣愣地说:

“我说眼有些发花,你不信。可不是发花!”

排长在一边不耐烦:“行了行了,早就知道你上不得台盘。扔手榴弹也是眼“元首”咧咧嘴,想哭。排长狠狠瞪了他一眼,把他的哭憋回去了。只是喉咙一抽一抽的,提着枪,看前边那靶。

实弹考核结束了。班里形势不太好。由于“元首”手榴弹、打枪都不及格,班里总成绩也跟着不及格。李上进唉声叹气地,一个劲儿地说:

“完了,完了。”

我说:“咱们内务、队列还可以。”

李上进说:“只看其他班怎么样吧。”

又停了两天,连里全部考核完了。幸好,还有三个班也出现不及格。我和李上进都松了一口气。但算来算去,自己总是落后中的,心里顺畅不过来。

班里形势又发生一些变化。“元首”两次不及格,“骨干”的地位发生一些动摇。和过去看王滴一样,大一个人物了。他自己也垂头丧气的,出出进进,灰得像只小老鼠。虽然写了一份决心书,决心哪里跌倒哪里爬起,但新兵连再有十几天就要结束了,还能爬到哪里去呢?王滴投弹、射击都搞得不错,又开始扬眉吐气起来,出出进进哼着小曲,说话又酸溜溜的,爱讽刺人。有时口气之大,连我和李上进都不放在眼里。我和李上进有些看不上这张狂样子,在一起商量:

“他虽然实弹考核搞得好,但品质总归恶劣!”

按说在这种情况下,“骨干”应该调整,把“元首”撤下来,让王滴当。但我和李上进找到排长:

“排长,再有十几天就结束了,‘骨干’就不要调整了吧?再说,王滴这人太看不起人,一当上‘骨干’,又要犯小资产阶级毛病。上次他给连长本,让群众有舆论,后来也常给排里工作抹黑……”

排长正趴在桌子上写信,写好一张看看,皱皱眉头,揉巴揉巴,撕撕,扔了。这时把脸扭向我们:

“什么什么?你们说什么?”

我们又把话重复了一遍。

他皱着眉头思考一下,挥挥手说:“就这样吧。”

这样,班里的“骨干”就没有进行调整。“元首”观察几天,见自己的“骨干”没被撤掉,又重新鼓起了精神,整天跑里跑外,扫地、打洗脸水、掏厕所、挖猪圈,十分卖力气;王滴观察几天,见自己的地位并没有升上去,气焰有些收敛。

连里分配工作开始了。大家都紧张起来,整日提着心,不知会把自己去。但提心也是白提心。直到一天上午,连队在操场集会,开始宣布分配名单。大家排队站在那里,心“怦怦”乱跳,一个个翘着脖子,等待命运的判决。念名单之前,指导员先讲了一番话,接着念名单。名单念完,整个队伍“嗡嗡”的;但随着指导员抬起眼睛,皱起眉头盯了队伍一眼,队伍马上安静下来。

由于我们班实弹考核不及格,所以分得极差。有几个去烧锅炉的,有几个去看库房站岗的,还有几个分到战斗连队的。全班数王滴分得好,到军部当公务员。虽然当公务员无非是打水扫地,但那毕竟是军部啊!——“老肥”没有实现的愿望,竟让王滴给实现了。我们都有些忿忿不平,王滴虽然实弹考核成绩好,但他平时可是表现差的。散队以后,就有人找排长,问为什么王滴分得么好,我们分得那么差?排长说:

“他够条件,你们不够条件。”

“为什么他够我们不够?”

“军部要一米七八的个子,咱们排,还就他够格!”

大家张张嘴,不再说什么。人生命运的变化,真是难以预测啊!

“元首”是导致全班分配差的罪魁祸首。“元首”虽然整日努力工作,但大家还是难以原谅他。他自己也是全连分得最差的:到生产地去种菜。名单一宣布,“元首”当场就想抽泣。但他有苦无处诉,只好默默咽了。回到宿舍,全班就数王滴高兴,一边整理自己的行囊,一边又在那里指手画脚,告诉“元首”:

“其实种菜也不错,可以‘近水楼台“元首”抬眼看王滴一眼,也不说话。我虽然分得不错,到教导队去受训,但全班这么多人分得不好,心里也不好受;现在看王滴那张狂样子,便有些看不上,戗了他一句:

“你到军部,也可以‘近水楼台先得月’,经常见军长,可以汇报个什么!”

王滴立即脸涨得通红,“你……”,用手指着我,两眼憋出泪,说不出话。

晚上连里放电影,大家排队去看。“元首”坐在铺头,不去排队。我说:“‘元首’,看电影了。”

“元首”看我一眼,如痴如傻,半天才说:“班副,我请个假。”说完,?被子蒙到身上,躺到那里。

李上进把我拉出去说:“班副,注意‘元首’闹情绪,你不要看电影了,陪他谈谈心。”

队伍走后,我铺上拉起来,一块儿到戈壁滩上谈心。

已经是春天了。迎面吹来的风,已无寒意。难得见到的戈壁滩上的几粒小草,正在挣扎着往上抽芽。

“元首”没情没绪,我也一时找不到话题,只是说:“‘元首’,人生的路长得很,不要因为一次两次挫折,就磨掉自己的意志。”

“元首”叹了一口气,说:“班副,我不担心别的,只是名声不太好听,应名当了兵,谁知在部队种菜。”

我说:“你不要听王滴胡说,他虽然分得好,但也无非是提水扫地,没啥了不起。再说,他这人品质不好,爱背后汇报人,说不定时间一长,就被人识破了。”

“元首”抬起眼睛看我,不说话。

我又安慰他:差,但比起咱们的‘老肥’,也算不错了,他竟让给退了回去。提起‘老肥’,谁不恨王滴?”

这时“元首”突然拦腰抱住我,吓了我一跳,他带着哭腔说:

“班副,我跟你说一句话,你不要恨我!”

“什么话?”

“汇报‘老肥’的不是王滴!”

我心里疑惑,问:“不是王滴是谁?”

“元首”愣愣地说:“是我!”

“啊?”我大吃一惊,一下从“元首”胳膊圈中跳出,愣愣地看他,“你?怎么会是你?你为什么汇报他?”

这时“元首”哭了,“呜呜”地哭:“当时‘老肥’一心一意想给军长开小车,我听他一说,也觉得这活儿不错,也想去给军长开小车。就一定是我。为了少个竞争对象,我就汇报了他……”

“啊?”我愣愣地看“元首”。

“元首”哭着说:“没想到现在得了报应,又让我去种菜。班副,我这几个月的‘骨干’是白当了!”

“你,你,”我用手指着他,“你这人太卑鄙了!”

“元首”开始蹲在地上大哭。

哭后,我们两个谁都不再说话。

远处营房有了熙攘的人声。电影散了。我说:

“咱们回去吧。”

这时“元首”胆怯地说:“班副,你可不要告诉别人,我是信得过你,才给你说。”

我瞪了他一眼:“如果你能去给军长开小车,你“元首”又“呜呜”地哭,说:“要不我这心里特别难受……”

我说:“你难受会儿吧,省得以后再汇报人。这么说,我们还真错怪王滴了!王滴这人原来真不错!”说完,扔下他一个人走了。

“元首”在黑暗中绝望地喊:“班副……”

再有五六天新兵连就要结束了。又是一个星期天,大家一块儿到大点去买东西。大点是部队一个集镇,有几个服务社,一个饭馆,几棵柳树。周围却仍是一望无际的戈壁。大家在那里买了许多笔记本,相互赠送,算是集结三个月的纪念。笔记本的扉页上,写上各自要说的话。各自的话,其实都差不多。“愿我们的友谊万古长青”,“祝进步”,“与×××共勉”等等。班里的人相互送“元首”这两天情绪低落,出来进去低着头,可能背地哭过,两只眼看上去像两只熟透的大桃。但他送笔记本并不落后,买了一大叠,每人送了一本。送我的笔记本上歪歪扭扭写道:“人生的道路不是长安街!与班副共勉。”我看了这话,明白他的意思。从大点回来,与他并排走。走了半天,他突然说:

“班副,我马上要去种菜了。”

我忽然有些难受,说:“‘元首’,到那儿来封信。”

他长出一口气,又说:“班副,我还得求你个事。”

我说:“什么事?你说吧。”

他说:“那件事,就不要扩大范围了。要传出去,我就没法活了。”

我点点头,看心。”

停了一停,他又说:“我不准备送本给王滴。”

我说:“送谁不送谁,是你的自由,再说,他不也不送本给人吗?”

王滴从大点回来,手是空的。他没买一个笔记本,只是口袋里装了半斤奶糖,在那里一个一个往嘴里扔,嚼吃。大家说,王滴这人可真怪,原本不该“共勉”的时候,他与连长“共勉”;现在该“共勉”了,他又一个也不“共勉”。大概是分到了军部,看不上大家了。没想到王滴听到这话,一口痰连糖吐出来,说:“‘共勉’个屎!三个月下来,一个个跟仇人似的,还‘共勉’!”

说完,撒丫子向前跑了。

大家一怔,都好长时间不再说话。

晚上,大家点行装。该洗涮的开始洗涮。这时李上进出出进进,情绪有些急躁,抓耳挠腮。我知道他又为入党的事。现在新兵连马上要结束了,他还没有一点消息。等到宿舍没人,他来回走动几圈,突然拉着我的手说:

“班副,你看看,眼看要结束了,怎么还没有一点消息?”

我说:“是啊,该啦!怎么还没有消息?”

他说:“副连长不会骗我吧?”

我想了想说:“身为副连长,说话肯定会负责任的。”

他叹了一口气:“这可让我心焦死了。”

第二天上午,我领人出去打扫环境卫生。扫完,回宿舍,见李上进一人在铺上躺着,两眼瞪着天花板,也不说话。我知道他又为没消息犯愁,便说:

“班长,该没想到他猛地蹿起来,拉着我的手,咧开黑红的大嘴笑,叫道:“班副,有了!有了!”

我问:“什么有了?”

他说:“那事!”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也为他高兴,说:“让你填表了?”

他不以为然地看我一眼:“你可真是,这点知识都不懂,那也得组织先找谈话呀!刚才连部通讯员通知我,说午饭后指导员找我谈话。你想,不就是这事么?要是不让入,还会找你谈话?”

我说:“可不!”

他又拉我到门后,翻开巴掌,说:

“你再看看,你再看看,看看怎么样!”

手掌中又露出他对象的照片。

我只说:“不错呀班长。”

他长出一口气,又“砰”地打了我一拳,说:“一个月没给她写信了。”

我说:“现在你就大胆放心写吧!”

他说:“晚上再写,晚上再写。”

中午,李上进饭吃得飞快。吃完,抹了一把嘴,又对着小圆镜正了正军装,对我不好意思地一笑,一溜小跑到连部去了。去了有二十分钟,我们正在午休,他蹑手蹑脚回来了。我仄起身问:

“这么快班长?”

他摇摇手,不说话,爬到自己铺位上,不再动弹。我以为事情已经谈妥了,他在高兴之中,在聚精会神构思晚上如何给对象写信,没想到突然从他铺位上传来“呜呜”的哭声,把我们一屋人吓了一跳。

我急忙到“你怎么了班长?”

他开始嚎啕大哭。

一班人都聚集到他身旁,说:“你怎么了班长?”

李上进也不顾影响,也不顾人多,大声喊:“我×指导员他妈!”

我们吓了一跳,问:“到底是怎么了?”

李上进边哭边说:“班副,你说这像话吗?”

我说:“怎么不像话?”

“副连长明明说好的,让我入党,可指导员找我谈话,不让我入了……”

我吃了一惊:“他说不让入了?”

“说不让入还不算,还通知我下一批复员。你说,这样光着身子,让我怎么回家!”

我倒抽了一口冷气:“他又放声嚎哭起来。

连里集合号响了,班里人都提枪出去集合,宿舍里就剩我们俩。这时李上进也不哭了,蹲在铺头不动。我陪在一旁叹气。他埋着头问:

“班副,你说,我来到班里表现怎么样?”

我说:“不错呀。”

“跟同志团结怎么样?”

“不错呀。”

“说没说过出格的话,办没办过出格的事?”

“没有呀。”

“班里工作搞得怎么样?”

“除了投弹射击,别的不比人差!”

“那指导员怎么这么处理我?”

我摇摇头:“真猜不透。”

他咬咬牙说:“指导员必定跟我在地上来回转。转了半天,开始两眼发直。

我劝他:“班长,你想开些。”

李上进不说话,只在那里转。突然蹲到地上,双手抱头:“这样光身子,我是宁死不回家。”接着又站起,对着窗户口喊,“我×指导员他妈!”

我急忙把他从窗户口拉回来:“让人听见!”

他狠狠瞪了我一眼:“听见又怎么样?反正我不想活了!”

到了晚上,李上进情绪才平静下来。到了吹熄灯号,大家围着劝他,他反倒劝大家:

“都赶紧睡吧。”

大家都以为他心里不好受,默默散去睡了。连王滴也露出一脸的同情,叹口气去睡。脱了裤子,又爬到李上进的铺头,说:

“班长,我这还有一把一把他吃剩下的奶糖,塞到李上进手里。

熄了灯,大家再没有话。都默默盯着天花板,睡不着。这是当兵以来让人最难受的一夜。连“老肥”退回去那天晚上,也没有这么难受。不时有人出去解手,都是蹑手蹑脚的。翻来覆去到下半夜,大家才矇眬入睡,这时外边“砰”地响了一枪,把大家惊醒。夜里头,枪声清脆嘹亮,大家被吓了一跳。爬起来纷纷乱问: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接着外边响起“嘟嘟”的紧急集合哨子。大家顾不上穿衣服,一窝蜂拥了出来,问: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这时有人说是有了特务,有人说是哨兵走了火。正一团混乱,连长提着手枪喘喘跑来,让大家安静,说是有人向指导员打黑枪。大家“嗡”的一声炸了窝。我心里下。这时副连长又提着枪跑过来,说指导员看见了,那身影像李上进;又说指导员伤势不重,只伤了胳膊;又说让大家赶紧集合,荷枪实弹去抓李上进,防止他叛逃。我们这里离国境线几百公里。

大家又“嗡”的炸了窝。赶紧站队,上子弹,兵分几路,跑着去捉李上进。因李上进是我们班的,大家都看我们。我们班的人都低着头。我也跟在队伍中跑,心里乱如麻。看到排长也提着手枪在前边喘喘地跑,便凑上去问:

“这是怎么回事呀,排长?”

排长抹了一把汗,摇头叹息道:“这都是经受不住考验呀,没想到,他开枪叛逃了!”

我说:“这肯定跟入党有关系!”

排长叹息:“他哪里知道,其实支部已经研究展他。”

我急着问:“那为什么谈话,说让他复员?”

排长又摇头:“这还不是对他的考验?上次没有发展他,指导员说他神色不对,就想出这么个点子。没想到一考验就考验出来了!”

我脑袋“嗡”地响了一下。

排长说:“他就没想一想,这明显是考验,新兵连哪里有权复员人呢?”

我脑袋又“嗡”地响了一下。心里边流泪边喊:

“班长,你太亏了!”

队伍跑了有十公里,开始拉散兵线。副连长用脚步量着,十米一个,持枪卧倒,趴在冰凉的地上潜伏,等待捉拿李上进。副指导员又宣布纪律,不准说话,不准咳嗽,尽量捉活的,但如果他真要不听警告,或持枪顽抗,就开枪消灭他。接着散啦”“哗啦”推子弹上膛的声音。

我左边的战士把子弹推上了膛。

我右边的战士也把子弹推上了膛。

我也把子弹推上了膛。

但我心里祷告:“班长,你就是逃,也千万别朝这个方向逃,这里有散兵线。”

东方渐渐露出了鱼肚白。散兵线上一个个哨位,已经看得清清楚楚。李上进没有来。副连长把大家集合在一起,回营房吃饭。吃了饭,又让大家各处去搜。我们班的任务,是搜查戈壁滩上的一棵棵骆驼刺草丘。我领着大伙搜。我没有话,大伙也没有话,连王滴都没有话,只是说:

“不管搜出搜不出,都是一个悲剧。”

我瞪了他一这样搜了一天,没有搜出李上进。

夜里又撒散兵线。

三天过去了。李上进还没捉拿到。

这时军里都知道了。发出命令:再用三天时间,务必捉到叛逃者,不然追查团里营里连里的责任。团里营里连里都吓傻了。指导员托着受伤的胳膊,也加入了搜查的行列。

又一天过去了。没有搜到。

夜里连部灯火通明。

最后一天,李上进捉到了。不过不是搜到的,是他自己举手投降的。原来他藏匿的地点并不远,就在河边的一个草堆里。他从草堆里钻出,向人们举手投降。叛逃者被捉住了,大家都松了一口气,也来了劲头。李上进已变得面黄肌瘦,浑身草秸,条一条的,领章帽徽还戴着,不过一捉到就让人扯掉了。筋疲力尽的李上进,立即被带到连部审问。

副连长问:“你为什么向指导员开枪?”

李上进:“他跟我有仇。”

“他怎么跟你有仇?”

“他不让我入党。”

沉默。

“不让入党就开枪?”

李上进委屈地“呜呜”哭了:“副连长,我给你搓背时,你明明说让我入,指导员不让我入,还不是跟我有仇吗?……”

副连长红了脸,“啪”的一声拍了一下桌子:“李上进,你问题的性质已经变了,过了界限了!你向指导员开了枪!你开枪以后不是要叛逃吗?怎么不逃了?”

李上逃,我是想跑到河边自杀!”

“噢——”副连长吃了一惊,看李上进半天,又问:“那你为什么不自杀?”

李上进:“我想着家里……还有一个老爹。”

沉默。

连部审问了李上进,这边连里召开大会,要大家深入批判他。连长站在队伍前讲:“这和林彪有什么区别?林彪谋害毛主席,他谋害指导员;林彪要叛逃,他也要叛逃……”

会后,李上进被押到猪圈旁一间小屋里,连里派我和“元首”持枪看守。猪圈旁,是我们以前一起做好事的地方。到了小屋前,李上进看我们一眼,叹息一声,低头不说话,进了小屋。看他那浑身散架、垂头丧气的样子,真由一个班长,变成一个囚犯了。围观的人散去,剩我们三个人,这时“班副,快给我弄点吃的吧,饿了五六天了。”

我想起刚来部队,晚上站岗,到锅炉房吃他烤包子的事,我把“元首”叫一旁,说:

“‘元首’,我是不顾纪律了,我去给他弄点吃的,你要想汇报,你就去汇报。”

这时“元首”脸涨得通红,“啪”的一声把步枪上的刺刀卸下来,递给我:

“班副,我要再犯那毛病,你用它捅了我!”

我点点头,说:“好,‘元首’,我相信你!”

留下“元首”一人看守,我到连队厨房偷了一盆剩面条,悄悄带了回来。李上进见了食物,不顾死活,双手抓着乱吃,弄得满头满脸;最后还给噎着了,脖子一伸一伸的,忙用双拳去捶。看他那狼狈样子,我和“元首泪。

夜里,李上进在屋里墙上倚着,我和“元首”在外坐着,这时我说:

“班长,你不该这样呀!”

但我朝里看,他已经倚在墙上睡着了。

“元首”喊:“班长,你醒醒!”

但怎么也喊不醒。

我们俩都开始流泪。

这时“元首”说:“班副,我有一个主意。”

我问:“什么主意?”

他说:“咱们把班长放了吧!”

我大吃一惊,急忙看了看四周,又上前捂住他的嘴:“小声点。”

他小声说:“咱们把班长放了吧!”他眨巴眼:“让他逃呀!”

我叹息一声:“往哪里逃呀,还真能越过边境线不成?”

“元首”不说话了,开始嘬牙叹气。

这时我说:“‘元首’,你是一个好兄弟。”

一夜在李上进的酣睡中过去了。

第二天一早,师里来了一个军用囚车,提李上进。李上进还迷离马虎的,就被提溜上了囚车。临走,也没扭头看看我和“元首”。

囚车“呜呜”地开跑了。

我和“元首”还站在囚李上进的小屋前,愣着。

突然,“元首”喊:“班副,你看那是什么?”

我顺着“元首”的手指看,小屋地上有一片纸。我和“元首”进屋捡照片上的姑娘很胖,绑着一对大缆绳般的粗辫子,在对我们笑。

过了有三天,上边传来消息,说李上进被判了十五年徒刑。

消息传来,并没有在连里引起什么轰动,因为三天时间,李上进已经被连里批臭了。任务布置下来,个个发言,人人过关,像当时批林彪一样认真。林彪能被批臭,李上进也被批臭了。

在批李上进的过程中,大家又起了私心。为了不影响自己的最后分配,大家批得都挺认真。李上进出自我们班,我们班成了重灾区,指导员、连长都来参加我们的批判会。大家一开始还挤牙膏,后来索性墙倒众人推,把他日常生活中的大小缺点往一块儿一一下堆了一个十恶不赦的罪人。好像谁批得越多,谁就越不认识李上进似的。王滴原来也挺同情李上进,说他是“悲剧”,现在为了不影响自己分到军部,第一个发言,而且挺有深度:说李上进叛逃有思想基础,几年之前就带刺刀回家,受过处分。说得连长指导员直点头。发言一开始,下边就有人接了茬。中间休息时,连“元首”也动摇了,找到我,涨红着脸说:

“班副,我也要批判了。”

我看他一眼:“你批吧,我不让你批了?”

他脸越发红:“大家都批了,就我不批,多不好,总得做做样子。”

接着开会“元首”便批了。说是做做样子,谁知批得也挺深刻,说李上进思想腐化,平时手里老是捏着个女人照片;把他关起来,还看了长指导员都支起耳朵。我听不下去,便插话:

“那是他对象的照片。”

指导员说:“要是他对象的照片,还是可以看看的。”

我说:“现在保准不看了,一坐监,对象还不吹了。”

大家“哄”地笑。笑后,都又觉得心里不好受,一时批判停下了。

中午吃饭,“元首”又找我:

“班副,我不该批判吧?”

我十分气恼:“‘元首,你怎么这么说话?我说你不该批了?你这么说话,不是把我往火坑里推吗?”

“班副!”“元首”又双手掩着脸哭了。

批过李上进,大家都洗清了自己,分配也没受大影响。该去军部的去军部,该去菜地的去菜地顿红烧肉之后,开始陆续离开新兵连,到各自分配的连队去。

第一个离开新兵连的是王滴。他可真威风,军部来接他了。来的是一辆小吉普,班里有几个人坐过小吉普?大家都去看他上车。他一一与大家握手,倒没露出得意之色。只是说:“有时间到军部来玩。”

排长本来在宿舍写信,揉巴揉巴了两张,也跑出来送王滴。王滴对他倒有些带搭不理,最后一个才与他握手,说:“排长,在这三个月,没少给你添麻烦。自己不争气,把个‘骨干’也给闹掉了。以后排长到大点去,有时间也来军部玩吧!”

把排长闹了个大红脸。

吉普车发动了,王滴又来到我面前,说:

“班副,这时王滴把我拉到一边,突然两眼红了:

“班副,你知道让我干什么?”

我说:“不是当公务员吗?”

“说是让我到军部当公务员,今天司机才告诉我,原来军长他爹瘫痪了,让我去给他端屎端尿!”王滴说着涌出两包泪。

我也吃了一惊,说:“哎呀,这可想不到。”

他叹息一声:“我以前说话不注意,你可得原谅我。”

我一把握住他的手:“王滴!”

他说:“俺奶在家里病床上躺了三年,我还没尽一点孝心!”

我说:“不管怎么说,他点点头,叹息一声:“这话就对你说了,可千万别告诉别人,不然又让人笑话了。”

我使劲点点头。

车把王滴载走了。车屁股甩下一溜烟。

第二个来接人的,是生产地的指导员,来接“元首”。指导员是个黑矮的胖子,也是河南人,说话十分直爽。“元首”分到菜地,本来十分沮丧。没想到菜地指导员一来,给他带来个喜讯:因分到菜地的都是差兵,相比之下,“元首”还算好的——在新兵连当过“骨干”,于是瘸子里拔将军,还没去菜地,就给他安排了一个班副。这真是因祸得福,“元首”情绪一下高涨起来,给他的指导员让烟,围着问这问那。指导员叼着烟说:

“到菜地没别的好处,就是入党快些。”

“元首”更加高蹈的。大家围着“元首”和他的指导员,也都挺羡慕,似乎去菜地比去军部还好。

“元首”咳嗽两声,看大家一眼,对他的指导员说:“指导员,从今以后,你说哪儿我打哪儿,让我领着班里的同志喂猪也行!”

指导员“哈哈”笑了:“工作嘛,到家再说,到家再说。”

当天下午,班副“元首”,坐着生产地的拉羊粪卡车,兴高采烈地种菜去了。

其他战士也都一个一个被领走了。

战士们走完了,我才背着背包离开了新兵连。全班比较,还数我分得比较好:到教导队去学习。因教导队离新兵连比较远,得到一个军用小火车站去搭火车。排长也要离开新兵连回老连队,也要搭火车,于是我们两个同行。离开了新兵连,排长放子,与我说这说那。可我老打不起精神。

排长问:“你怎么了?”

我说:“排长,我心里有些难受。”

“怎么了?为李上进?”

我摇摇头。

“为王滴?”

我摇摇头。

“为‘元首’?”

我摇摇头。

“为其他同志?”

我摇摇头。

“那为什么?”

我说:“我今天接到我爹一封信。”

“家里出事了?”

我摇摇头。

他瞪着眼睛问:“那为什么?”

“信上说,‘老肥’远,吃惊地望着我,“这怎么可能?”

我把爹来的那封信,交给了他。

信是下午收到的。爹在信上说,“老肥”被部队退回去以后,没有跟我爹去学泥瓦匠,就在家里种地。一次三天不见他露面,家里着了急,托人四处找,最后在东北地的井里发现了他,尸体已经泡得像发面窝窝。村里人都说,可能打水的时候,他的羊角风又犯了。

排长抖信说:“他羊角风又犯了,有什么办法?”

这时我禁不住哭了:“排长,我了解他,他绝不是羊角风犯了。”

“那是什么?”

“他一定是自杀!”

“啊——”排长瞪大了眼珠。

我们默默走了好一快走近小火车站时,排长问:

“多长时间了?”

我说:“信上不是说了,快半个月了。”

“你告没告诉班里其他同志?”

我摇摇头。

这时天已经黑了,戈壁滩的天,是那样青,那样蓝。迎头的东方,推出一轮冰盘样的大月亮。

火车已经“嗷嗷”地进站了。

“我们走吧。”排长说。

我们背着背包,向车站走去。

一九八七年十二月北京十里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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