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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地爬犁(八脚爬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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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豹拉稀了,一晚跑动四五次。趴着,不舒服;蜷着,不得劲儿。干脆蹲着。窗户也肚子疼,腥味儿一波波儿涌进来,在藏青色的被上画着合拉圈儿。

小豹住西屋。东屋睡着爷爷。

爷爷老掉牙了,干巴巴的身子干巴巴的脸像烧焦的炭,大张的嘴像干渴的鱼。一堆药盒绿豆蝇般糊在旁边。

北屋住着小豹爸妈。北屋连着灶屋,妈常头不梳脸不洗就打着哈欠生火做饭。爸一般围被子吃,胡子上沾满饭粒,细细的腿拧着对头弯儿。

沙地爬犁(八脚爬犁

那天早上,灶屋异常冷清——妈回了娘家。

姥家在后洼,跟前洼隔座山隔条河。“招人厌的前洼。”爸老这么说。挨劈的那棵老树在前洼河边几十年,摸鱼的没挨砸,淘米的没挨砸,洗澡的没挨砸,偏爸挨了砸。那以后,爸脾气暴了许多。幺舅来借墨斗,说好三天还,刚晚两天,爸就黑了脸,嚷嚷:“吐唾沫没准星儿的熊!”妈听着,肩膀呼呼地扇,三扇两扇就飞上了墙头。

妈脸上的伤,小豹看见了,不敢说;爷爷没看见,他在睡;二毛驴看见了,没法儿劝……

黄昏的天灰突突的,村头的土路黄不啦叽,两道深深的车辙顶着小豹妈硬夯夯的脚。小豹喊妈,妈没回头,小豹只觉得喉咙滋滋冒烟,后半夜,肚子也开始滋滋冒烟。

小豹趴了两天。

二婶端来饺子,小豹吃一个,吐了。二叔进了东屋,问:“爹,好点么?”爷爷摇摇头,脸上的老年斑忽闪忽闪,道:“这些日子老觉着不好,梦见你妈好几回了……”

过晌,三叔四叔来。哥几个儿背着老爹面面相觑。二叔说:“大哥,把嫂子打跑是你的不是。”三叔说:“让嫂子回来吧,好歹能吃上热乎饭菜。”四叔说:“你磨不开接嫂子,我去。她不能打小叔子脸。”爸狠狠地嘬着烟,腮上的肉一绺一绺,眉一抖一抖地像冷却的火。

晚上没月亮,暗淡的灯光像无依无靠的萤火虫。爷爷给痰堵着嗓子,空空的声音像被踩了尾巴的猫。

第二天头晌,又有六只脚踏进房门——大姑拎捆儿蒜薹,二姑提袋木耳,小姑抱着脸儿红红的孩子。“嫂子跑了,爹知道不?”二姑问。“吵吵多少年了,你就低回头,能咋?”大姑抹搭着眼皮。小姑给孩子把尿,差点把小豹鼻子熏掉。

日头高挂,烟囱别别扭扭喘着气。爷爷咳嗽声声。大姑进去,出来,手里的尿盆罩着冷冷的霜。二姑揪揪嘴,说:“这锅台,啧啧。”小豹憋着不上厕所,老觉着屁股后嗖嗖的风像小姑直愣愣的目光。

“就会生娃,”小豹想。小姑生了仨,水桶腰眼瞅变成了水缸。“豹,让你妈给你生个弟呗?”小姑走过来,头发像麻黄草拉拉着,两只胳膊赛似没着没落的螃蟹。小豹不吭气。

当晚,地下炕上挤满了人,几个叔一口接一口地抽烟,几个婶一口接一口地喝水,几个姑一口接一口地叹气。爷爷还在睡,黄黄的药面儿糊在嘴上。

过了一天,屋里还是这帮人,嘴里还是那些话。上茅房得排队了。

第三天,大姑回了家,二姑去看干妈。二婶包了一盖帘饺子,个个躺着,像抽筋拔骨的虾。爷爷一个也没吃下。

第四天,灶坑儿满是红红的地瓜。“烧焦了吃,好,啊。”小姑哄孩子道。孩子张手啊啊地叫,日头普突突落在他头上,也像孤单单的红红的地瓜皮。

“我想妈。”小豹说。他瞅小姑怀里的孩子眼馋。爸许是没听见,一哈腰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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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的墙冰凉冰凉。小豹把脸挨在墙上,像在数它的心跳。东屋静悄悄地,北屋也是。“爸把妈忘了吧?”小豹有点伤心。他不知道,北屋并排摆着爸的被褥和妈的被褥。妈走时掉的一根头发还在枕头上。

弯弯的月亮猫起来,小豹朦朦胧胧睡着了,五根手指还恋恋地贴着墙。后半夜,大马猴家的鸡叫了一嗓子,二毛驴家的狗哼了两声儿,一只大手在小豹头顶摩挲了几下,掌心凉凉的,跟墙一样。小豹张着嘴,呼噜声像芦花打鸣的声音。小姑的娃吵醒了小豹。爸没在屋。

贼一样的阳光躲在虚掩的门后,划拉着两行挨挨挤挤的大脚印——“一头浅一头深的是爸的,”小豹想,“那个是谁哩?”

“唉,你姥爷……呃,你幺舅……”小姑的话断断续续。不祥的预感撞了小豹一下,他撂下碗跑到东屋,说:“爷,我去后洼。”爷爷眼迷迷瞪瞪张开,又迷迷瞪瞪合上。

小豹一头汗匹匹噗噗穿过大门,像穿过撕烂的鸡胸脯。两个烧土豆在兜里跳来跳去,一根柴草在耳边颤巍巍地。前面道上凌乱的脚印像流失的油,滴滴张着大嘴,一直流过草甸子松树林猴头山……嗡嗡嗡,小豹耳里似有几只马蜂。砰砰砰,小豹心像天上忽高忽低的风筝。

看见姥家房子了——红红的屋顶,黑黑的木门——檐下还挂着一对儿白灯笼。小豹脚一崴蹲坐在地,身下仓皇的脚印也似拧着对头弯儿。只见妈抱头坐在角落里,像没着没落的八爪章鱼。爸搓手走来走去,像滋滋漏气的简陋爬犁。小豹没忍住,两行歪歪扭扭的泪涌出眼眶,蹿上爸的胳膊和妈黄黄的头顶,像满体鳞伤的藤。

三天后,“爬犁”拉着小豹离了后洼,边儿上跟着愁眉苦脸的妈。爸只顾专心走路,妈只顾黯然神伤,小豹只顾啪啪踩着闪光的水泡儿。暮色渐浓,草甸子上多了些露水,淹没了长长的圪针和雪亮的老瓢儿,也遮住了通往家里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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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还在咳。灶屋水汽腾腾,一大一小一长一短晃动的身影像两根筷子。

小豹进院儿第一件事是上厕所。茅房有点冷,嗖嗖的风踅上来,像没头没脑的苍蝇。

东屋丝丝拉拉的门帘儿后,两个男人异常沉默。

晚饭糊了。小姑杵着八字脚,脸儿不白不红,说:“将就吃吧。”小娃可不想凑合,啊啊啊一阵嚎。小豹瞅妈一眼,妈瞅他爸一眼。锅盖上灰厚厚一层,妈刷碗时发了会儿呆。黝黑的抹布滴滴答答,灶坑跟前淋淋漓漓——小豹恍若又看见了满地红红的地瓜皮。

第二天头晌,几个叔来了。“爹的药快吃没了,再抓点儿?”二叔絮絮地说。爸嗯嗯两声。“”我这两天出门,爹这边你们多照看,有事找他三婶。”三叔的舌头像滴流乱转的玻璃球。风顶开窗户,一股热气像摇摇摆摆的树影儿。四叔没吭声儿,脚后跟微微发红。

过晌,几个婶儿来。“他小姑,家里大孩儿二孩儿不想你?”二婶的话像根根扯不断的饸饹。小姑在东屋窗下转俩圈儿,到底叠着二婶的脚印走了。三婶四婶管顾看小豹妈额上缠块布鸡毛掸子般掸来掸去。“各人家都有活儿,回吧。”小豹妈淡淡地道。

灶屋里偷偷踱进只鸡,金黄的脚爪让灶火烤得一道一道地,身后跟着同样大摇大摆的二姑,二姑嘴边沾着红红的花生胞衣。“大嫂回来哩,猪食该煮了吧?阿呆哼哼哩。”——阿呆是小豹看着长大的猪羔子。阿呆确是在哼哼,耷拉的耳朵像烤焦的烟叶。小豹估计大头二蹄子三尾巴四只眼都在哼哼——大头在村东二婶家,二蹄子在村西三婶家,三尾巴在村南四婶家,四只眼在二里外的二姑家——它们是一窝子。

晚上吃饺子,韭菜肉馅。爷爷吃了五个,爸吃了十个,二姑吃了半盘儿。

半夜,小豹听见门开了,有人蹑手蹑脚出去,回来,又出去……带腥味儿的风一波波儿涌进来——二姑也拉肚子了。

天刚亮,二姑就悄悄走了。东屋北屋都没动静,困意像滴啦搭挂的麻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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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八月节,爷爷的咳嗽声越发像狗尾巴草穿起一个个深深浅浅的梦。爸照旧胡子上沾满饭粒,细细的腿拧着对头弯儿。妈照旧头不梳脸不洗就打着哈欠生火做饭,只是身子越来越笨。

一天,东屋窗子“笃笃”响。爸哒哒跑去,问:“爹,想吃啥?给你做。”“老大家的!”爷爷忍住咳嗽,喊,嗓门高得像门口的老树。妈慢慢走去,又慢慢走回,眼皮像定定的鱼眼睛。“豹啊,帮衬着点儿你妈。”爷爷跟小豹说,松弛的皮肤像掉渣儿的土墙。小豹似懂非懂点点头。

中秋过后,爷爷去二叔家住了。“我生了四个儿,轮班儿住,四平八稳,不偏不倚。”这是爷爷的原话。

东屋空了,可炕席还像在托着爷爷干巴巴的身子,熟悉的药味儿仍在砰砰撞着玻璃。

北屋里渐渐掉了个儿,妈常睡不醒,爸的腿在灶屋里拧着对头弯儿。

三个人的饭桌挺安静,小豹偶尔捡起炕上的饭粒,爸不时择择胡子上的饭粒,只有妈不掉饭粒。

一天天暖起来,房檐下燕子衔的泥透着湿忽气儿。

一天,幺舅妈拎着沉沉的包裹来,说:“这是老二老三小时候的衣裳。”妈没说话。爸用袖子抹抹凳子,说:“坐,他舅妈。”

又一天,幺舅挽着湿湿的裤腿来,递过几根大鱼,说:“姐,补补。”妈点点头。爸递过一根烟,道:“抽,兄弟。”

四月初,北屋里多了嗯嗯啊啊的婴儿哭声。“是个男丁!”大姑呵呵地笑,二姑跑去告诉爷爷,小姑捧着“将军”肚儿走来走去。红皮鸡蛋堆得老高。“吃一个呗,”小姑逗小豹。小豹闪开了,纳闷地想,小姑咋知道妈会再给自己生个弟弟呢?

吃满月酒那天,天不赖,爷爷气色也挺好。炕上地下摆了两桌酒菜,房前屋后洒满了红红的鞭炮屑。午后,爷爷睡着了,清亮的涎水顺着嘴角淌。他睡在三叔炕上。三叔家灶屋冷冷清清,盖帘儿上躺着一帮懒洋洋的饺子,个个边儿上扣着大拇指印儿——这是三叔的“杰作”。“你就没二嫂那份手艺大嫂那份心,”那日喝多了的三叔红头胀脸,“玻璃珠子”颗颗刮着墙。三婶天黑都没回。“吃!”三叔说。“”大孙子,吃。”爷爷也说。小豹抽身下地,说:“我去看弟弟。”弟弟睡了,趴在妈臂弯里。两人眉眼都弯弯的,嘴巴湿漉漉的,像极了新摘的黄瓜和葡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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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节,爷爷依旧睡着,清亮的涎水顺着嘴角淌。他睡在四叔炕上。屋外院子园子都静悄悄的,只有黑猫陪着爷爷。“嘘,闭嘴。”小豹拍拍猫的头。爷爷翻过身,褥子上的褶皱像一幅画。枕边药盒瘪瘪的,沾着两粒苍蝇屎。“咦……啊……”爷爷忽然长长出了口气,白胡须缓缓飘起。“爷,爷。”小豹推爷爷。爷爷眼迷迷瞪瞪张开,又迷迷瞪瞪合上,豆大的汗珠像蒸腾的水。小豹吓得撒丫子回家,叫起一拐一拐的爸。一声吆喝串联起二叔二婶三叔三婶,一行人像姥家的瓦片成双成对。大杨树下,爸一个耳光打醒了醉醺醺的四叔。四叔家屋里乱了套。

爷爷头前有泡鸡屎。小豹一脚踢飞散逛的鸡。

当晚,地下炕上挤满了人,几个哥一口接一口地抽烟,几个嫂一口接一口地叹气,几个姐妹一口接一口地吐苦水。四叔的黄牙翻出唇外:“她带孩子去舅丈人家了,那老头早上托人捎话说要劈了我。”二叔吐口痰:“哼,该剁了你的手。”二姑抠着眼屎:“老四,摸牌赢了还行,见天输,还腆脸喝!”四叔不语,一双扁扁的鞋像鸭子的蹼。“老四,把小梅气跑是你的不是。”三叔说。“你磨不开接,我去,她不能打嫂子脸。”二婶说。四叔狠狠地嘬着牙花子,腾腾的酒气像开花的锅。

第二天头晌,大姑说闺女病没好,不放心,走了。二姑说儿子对象要来相家,还得拾掇拾掇。小姑像摇头晃脑的电风扇:“那啥,我回去问问当家的,让爸去待两天?”小豹瞅瞅小姑的肚子,尖尖的,像只倒扣的海碗。

门口传来了脚步声,原来是妈。“老大,爹的药吃完了吧?”妈问。爸青着脸点头。“老二家的,爸稀罕吃你包的饺子,你多包点儿,送我家。”一屋人齐刷刷看脸儿黄黄的小豹妈。小豹妈眼边红红地看茶杯里虚虚寥寥的水汽。爸站起来,扶着小豹的肩膀:“走,抬你爷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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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风细细的,淡淡的花香透过纱窗。小豹睡不实,一晚跑了两三回东屋。爷爷睡得挺舒坦,藏青色的被头扎着马尾辫儿。北屋灯也亮了几回,爸细长的身影像尖尖的鹤嘴锄踅进东屋,妈怀里吃奶孩子的吧唧声像叮叮响的风铃。“好小轿,吃饱了好睡,长大跟哥一块儿抬爸妈,啊。”小豹满满听了一耳朵,胳膊上的腱子肉一鼓一鼓蹦着高儿。爸一边关门一边说:“好爬犁,睡够了就吃,长大好跟你哥一块儿照顾家里,啊。”

“哎呦,”小豹在西屋自说自话,“‘小轿’还凑合,‘爬犁’这名儿多难听啊,明儿得跟爸说说。”旁边,黑猫也叫了一声儿,像在说就是就是。四叔家的黑猫有一半时间追着小豹屁股跑。它大尾巴一摇一摇,把窗子的反光变成了橘子瓣模样。外面,盈盈的月光跳下东屋窗台,缓缓向西屋走来,圆脸上笑涡儿像星星一闪一闪,胳膊上腱子肉也一鼓一鼓蹦着高儿。

“睡吧。”小豹长长打了个哈欠,闭上了眼。月亮轻轻捏捏他的腮,偷偷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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